長河心内焦灼,又不放心裴憬獨自前去,兩腳一跺,無奈地跟在了自家主人後面。
月上中天,柔亮的光暈灑在紅白相間的梅林裡。北風凜冽,吹得梅樹枝葉搖蕩。地上寒霜遍地,好似下了一場大雪。
就在白日設宴的花廳前,韓芷攏着及地狐裘,頭戴貂帽,手握裹了氈布的小銅爐,立于寒風中,瑟瑟發抖。
此等夜色,美則美矣,然而實在太冷了!她有些後悔,早知道就不大晚上喊人出來了。
“女郎,”
她聽得自家婢子遠遠地喚自己,語帶輕快。
韓芷轉頭,遠遠就見一個郎君裹着大髦,朝自己疾步行來。
她暗暗松了口氣——張茂此前一直冷着臉,她本還擔心他不來。
韓芷突然自得起來,她就知道張茂對她不是全無感覺的。她本就長得貌美,今日又在筵席上展示了最拿手的歌舞。佳人若此,試問哪個郎君舍得拒絕?
然而,待那個郎君走近後,她卻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張茂個頭在同齡人裡算高的,但到底沒有完全長成,還是少年人的身量,而來的這位,明顯已經是青年的身高體量了。
待來人站到她面前,放下頭上的氈帽,韓芷大吃一驚,兩手死死捂住嘴,直覺見了鬼了——怎麼會是他!
裴憬老遠就認出了韓芷。他隻覺心裡小鹿亂撞,走路越發帶風。
以前他就覺得這個表妹長得好看,幾次想找機會與她說話親近,她都不搭理自己,沒想到今天居然會特地派人來邀請他賞梅。
他幾步走到韓芷身前,未及開口,就見韓芷捂着胸口,深深喘了幾口氣,随即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那婢子吓得趕緊上前扶起她家女郎,裴憬也來幫忙,兩個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臉蛋,總算把韓芷搖醒。
可是韓芷一睜開眼,就看到裴憬那張秀麗卻慘白的臉,她情願自己再暈一次。
長河跟在後面,看到這一幕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敢情韓女郎邀約的是張郎君,隻是陰錯陽差,婢子搞錯了人而已!
韓芷顫巍巍地指着裴憬,聲音都變了:“怎麼是你?”
裴憬一臉懵:“不是我是誰?不是表妹叫得我麼?”
韓芷可沒有什麼好脾氣,我什麼時候找你了?我要的是張茂!張茂!她正欲開罵。
長河眼珠一轉,躬身上前,向韓芷告罪道:“女郎,張郎君有差事在身,怕女郎久等,這才請我家郎君前來告知一聲。”
這話漏洞百出,張茂是裴憬的清客,哪有仆從支使主家的道理?但是聽在韓芷耳裡,卻不下于救命的稻草。她自欺欺人道,原來,張茂有事來不了啊,又擔心自己受凍,這才特地請了裴大表哥來陳情。真是難為他了!
她态度瞬間好轉,面對尚搞不清楚狀況的裴憬,語氣也好了很多,柔聲道:“天寒霜重,有勞裴大表哥特意跑一趟。阿芷這就告退。”
言罷,韓芷不顧裴憬“哎……哎……”地挽留,帶着丫鬟,逃也似的跑了。留下裴憬一人站在紅梅白霜中,對着瑟瑟北風,兀自納悶。
長河不忍心點破,他之所以編出那個拙劣的借口,一方面是為了堵住韓芷的嘴,怕她口不擇言,沖撞了裴憬;另一方面,他也怕裴憬頭一次動情,就受到傷害。
他自小跟着裴憬長大,知道這個小主人不僅不聰明,性子還執拗,萬一他為情所傷,做出什麼想不開的事來,他豈非萬死難贖?
長河挺了挺胸,論忠心,整個長房,他長河排第二,還沒人敢當第一!
裴憬在梅林裡吃了不少冷風,回去後,就有點恹恹的。
恰張茂也回來了,看到裴憬一身寒霜地坐在床上,大髦在身,卻手腳冰涼,似是剛從外間回來,忙問他發生了何事。
裴憬一臉懵地搖頭,他自己還沒搞清楚呢!明明韓表妹約他去賞梅,到了地兒,話還沒說兩句,她就帶着丫鬟走了……這叫什麼事兒!
長河隻好把張茂請到外間,與他細細說了事情始末。
張茂這才明了,原來裴憬是代自己赴了佳人之約啊!
他又好笑又後怕。好笑的是,這陰差陽錯來得真是湊巧,後怕的是,得虧他躲過一劫,最難消受美人恩,何況還是以嚣張跋扈著稱的賈家美人!
還好這次聚宴不過一日一夜。第二天一早,天朗氣清,郎君們便攜着自家女郎陸續回了城。
始平公主與裴家人,包括張茂,都重重地舒了一口氣。
至少表面上,賈谧與成都王不再劍拔弩張。如此,他們也算是,幸不辱命了吧。
受韓芷的影響,張茂更加謹言慎行,生怕自己年輕孟浪,惹了不該惹的人。
于是,回到裴府後,裴妍發現張茂總是有意無意地躲着自己。她好幾次上門找張茂,他不是在馬場,就是在練武,總之各種理由不見她。
其實張茂不單單躲着裴妍,而是躲着所有與裴家有來往的貴女。
裴妍才九歲,對男女之事尚自懵懂。但張茂卻已經十四了。這個年紀,在二十而冠的漢人郎君裡算半大小子,但在涼州,受胡人影響,民風盛行早婚,他已經可以娶親了。即便是以晚婚著稱的中原士族,也有不少早婚的,比如裴該,在十五歲上就奉旨尚了始平公主。下月,他的大哥張寔就要迎親了。等大哥娶了阿嫂,他阿耶大概會做主為他相看媳婦兒。他雖不知道他阿耶會給他找哪家的女郎,但張家門第在這,總不會是河東裴氏、琅琊王氏這等權貴人家。他也無意學那韓壽攀龍附鳳。而韓芷的事情再次提醒了他,即便他無意,不代表那些女郎無心。裴府往來女眷皆是高門貴女,不管他與誰傳出醜聞,都沒人會信他的清白。他可以想象,一旦韓芷約他梅林相會的事傳了出去,世人定會像品評韓壽那樣來評價他,以為他也是那等賣身求榮、厚顔入贅之輩。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張家的門風也不允許他做出這等事來!
因此,回到裴府後,張茂行事越發小心起來,連帶着才九歲的裴妍也被他敬而遠之起來。
裴妍不明白,好端端的,張茂怎麼突然不理她了?他該不會還在心疼那個貓兒石方勝盒呢吧?
切,小氣!
她想到琅琊王送自己的那一匣子貓兒石,眼珠轉了轉,旋即滿意地笑了。
這天旬日,裴憬兄妹一早就随郭大夫人回外家省親。
哺時前,張茂自馬場跑馬歸來,才進門,就見拾叔抱着一個長長的劍匣等在門口,道:“方才有人送來這個,道是裴大郎前些日子特意給郎君訂制的。”
張茂有點莫名其妙,裴憬送他寶劍?進得内室,張茂疑惑地打開劍匣,待看到實物,他和一旁的拾叔立時倒吸一口涼氣。
拾叔驚道:“這劍……美甚!”
匣子裡是一把精美絕倫的玉具劍,看顔色,當是藍田彩玉,讓人歎為觀止的是這把七尺長劍的镡、璏、摽上還各嵌了一圈金光閃耀的貓兒石,每個足有龍眼那麼大!
這份大禮讓張茂很有些受寵若驚。他顫着手從劍首摸到劍尾。
玉具劍是君子成人後在正式場合所佩戴的裝飾用具。
他如今既未行冠禮,又未入仕,自然佩不得如此貴重的劍。但寶劍贈英雄的寓意,足以讓他心潮澎湃。
這時裴憬也從郭家回來了,進門就得意地問他:“阿茂,禮物收到了麼?”
張茂咽下口水道:“阿兄,這劍——太貴重了,茂不敢受!”
且不談玉具選的均是上等藍田彩玉,就是外面嵌的一圈貓兒石,比他那方勝盒上的品相還好,價格定然不菲。
“阿兄未免靡費金寶!”張茂搖頭。
裴憬不以為意:“上回馬場你救我一命,區區一把玉具劍,我還嫌禮輕了呢!何況上面的貓兒石也不是我的,是阿妍給的,她說她留着沒用,倒是給你鑲劍正好!”
張茂撫劍的手狠狠一抖。元娘送的?裴家兄妹對寶石的價格怕是一無所知?這一把貓兒石,可抵百金,她自己留着嵌珠鑲翠不好麼?
張茂與裴家兄妹相處了一段日子,他深知,對裴家兄妹不用想得太複雜。裴憬說送劍是為了報恩,那就是報恩。至于裴妍,這個憨女郎,大概是看自己最近總躲着她,想讨好自己吧?
最難得是赤子心,張茂一時五味雜陳,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在這個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世道,卻有裴家兄妹這樣,待人悃愊無華的癡人,真不知他該怎樣回報他們,才能對得起這份璞玉渾金的真心,也不負,自己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