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忘了,當初鬧着要張茂進裴府的就有她!
裴崇笑着搖頭,小孩子脾氣。
今天不是旬日,兒郎們第二天都各有差事,晚宴沒過多久就散了。
張茂終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小院裡。
因着給裴家長輩祝壽,并裴家幾個兄弟交際,他連飲了十幾杯水酒。
張家是祖傳的酒量好。隻是裴家的酒不同于坊間的綠蟻濁酒,系純度很高的清酒,初飲不覺什麼,待三杯兩盞下肚,冷風一吹,就有點頭昏腦漲暈暈然了。
他搖搖頭,扶着拾叔的手一腳深一腳淺地邁進屋裡。
屋子在白日裡被裴妍的婢女們重新布置過,銀瓶玉盞,琉璃風屏,珊瑚步障,處處奢華靡豔,張茂轉了一圈,一時有些怔忪。
站在屋子中央定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了,這就是他未來要住的地方——钜鹿郡公府的慎獨堂。
張茂揮退欲服侍他洗漱的拾叔,自己踉踉跄跄地摸到裡屋床前反身倒下。
他有些疲憊地捏捏眉心,努力讓自己頭腦清楚些。
這一日的相處,可以看出裴家人口确實簡單,攏共兩房,正經主家不過十來人,對他也都禮遇有加。尤其長房的兄妹倆,就差沒把他捧到天上去。
想起這一室的錦繡,他微不可查地失笑。他不認為白日裡那麼莽撞失禮的布置是大夫人的安排,倒像是裴元娘的手筆。
裴家籠絡人心确實有一套,賓至如歸,莫過于此。
這算好事吧,他想。
張茂隻覺這一天的所見所聞,颠覆了他之前十四年的人生閱曆。
從小到大,他何曾見過這樣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的場面?他家也算大族,然而和裴家這樣正經的高門比起來,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想要麼?這潑天的富貴!他問自己。
隻要他願意,他或許也能像當初的韓壽那樣,攀龍附鳳,成為這些人裡的一分子。
世家門閥,出将入相!
河東裴氏在這群豪門裡,素來以節儉著稱,尚且有此用度,難以想象,那些傳聞裡鬥富鬥出花兒來的王家石家,又該是怎樣的一番豪奢景象?
他一閉上眼,就能回想起今天宴席上那滿桌的珍馐。他之前在軍中曾任度支參軍。這一桌的薪資,足夠他們五千軍士一天的糧饷。
他睜開眼,從頭上帳頂掠到帳外,這一室的珍玩,是百戶邊屯一年的嚼用!這一家一日的繁華,能抵萬名同袍賣命的撫恤!
他的耳邊似乎又響起了昔日金戈鐵馬後,同袍就着烈酒,在殘陽大漠裡,撕心裂肺的高歌:
“辭别爺娘兮肉身舍,不得回鄉兮伊水遙。
無定河邊兮枯骨泣,天涯何處兮魂靈招。
王于興師兮何日竟,一日三捷兮貴人至。
君子封侯兮士卒饑,豈曰無衣兮同袍死。”
呵,這世道!
張茂翻了個身,朦胧夜色裡,帳頂孤懸的忍冬香囊左右晃動。
内室并未點燈,隻他的眼眸撲閃亮如星子。
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他位卑言輕,自是管不了旁人。所能守者,惟慎獨而已。
……
第二日,卯時剛過,張茂就與裴憬在院門口彙合,一齊往坐落在書房後面的家學去了。
隻是沒想到,童子剛拉開書室的槅門,一身鵝黃襦裙的裴元娘正端坐其間!
張茂大驚,剛從身後聽雨手裡接來的文房四寶散了一地——钜鹿郡公府的家學,怎麼内外不
分、男女不避啊!
裴府的家學原先是給裴家三個郎君啟蒙用的,夫子請的是族裡的一位庶支叔祖。
但自從裴二郎與裴三郎進國子學後,家學裡就隻有裴憬一個郎君了。
裴妍和裴妡原先年齡小,夫子又是族裡的長輩,便跟着裴憬一起進學,後來裴妡進了宮,家學裡就隻剩長房的兄妹了。
如今,張茂來了,裴頠和王氏的意思是把裴妍召回内院來,單請出宮的女史教她詩書。
裴妍卻不樂意。裴妡進宮了,她一個人待在内院讀書跟坐牢有什麼區别?
她聽裴妡說過,宮裡的女史是專教後妃公主女德、女紅和禮儀的,這三樣她沒一樣想學!再說,她跟阿兄千辛萬苦才把張二郎請來家裡,不就是想多個玩伴麼!沒道理張二郎來了,她卻要被趕走了。哪有這樣過河拆橋的事!
裴妍磨着小郭氏上郭老夫人處求情。小郭氏素來愛寵女兒,又自覺卑不動尊,憑什麼要她的女兒為區區一個清客讓路?要不說小郭氏和郭老夫人是一家人呢,在教育女郎一事上,婆媳(姑侄)倆出奇的一緻。裴妍能虎成這樣,與郭老夫人和小郭氏的縱容有很大的關系。
二房的裴妡有王夫人牢牢守着,她們插不上手。可是裴妍,這婆媳倆卻是手把手教的。裴妍雖姓裴,卻延續了太原郭家一貫的彪悍作風。就拿這次上家學的事來說,婆媳倆都覺得,九歲的裴妍跟着裴憬和張茂一起讀書挺好的。郭家作為武勳世家對男女大防看得沒那麼重。早年郭老夫人沒出閣的時候,還常帶着部曲進林子打獵呢!也就是嫁到裴家後,才收斂了點。
裴家儒學傳家,可自裴秀那一輩起,還信奉五鬥米道。
郭老夫人書讀的不多,但《道德經》她熟啊!就聽她對裴頠道:“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令而常自然。道之所以為尊,德之所以為貴,就在于不命令不幹涉萬物而任其自化自為也。你讓阿妍一個人在内院讀書?這跟囚禁有什麼區别?是,張二郎是外男,聖人也說男女七歲不同席,可沒說不能一塊讀聖賢書啊!世人讀書不就是為知禮麼?何況阿妍才九歲,還沒到男女大防的年紀,過兩年再招回内院來不遲!”
提起太原郭家,裴頠就頭疼。這個舅家怎麼說呢?論打仗,是一把好手;論為政,也算長袖善舞,獨獨在女郎的教化上,不大上道。
自己的母親在郭家女兒裡還算好的,除了悍妒,沒其他毛病。再看他大姨,皇後的母親——郭槐,那叫一個絕,不讓賈充納妾也就罷了,還疑心生暗鬼,硬把自己兩個親兒子的乳娘給逼死了,害得自己的兩個兒子小小年紀生生被吓死。賈家也就這樣絕了嗣。再看她教養出來的兩個女兒,賈後和賈午,一個暗中招男寵進宮侍奉,仗着天子癡傻□□宮廷,一個閨中時就與家中的清客韓壽偷香竊玉,鬧得滿城風雨。真真是,一家子烏煙瘴氣!
可是老夫人和小郭氏都力挺裴妍,裴頠也不敢硬攔,說到底這是長房的事。他剛剛和長房的關系有所緩和,實在不想再起争端,隻得略作妥協——上午的經書是家裡的叔祖裴葑執教,裴妍可以來讀上半日。但是下午,裴憬和張茂要學數算和騎射,裴妍則必須回内院随女史習女紅和禮儀。這樣的結果算是各退一步,裴妍從善如流地應了。
家裡唯一心憂得睡不着覺的也就是王夫人了。
從來女郎的閨譽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家裴妡常年在宮裡倒不用她操心,但是裴妍年幼孟浪,可千萬别讓外面人傳出閑話才好。
她特意招來心腹管家,交代又交代,把内外院的小厮婢女過篩子似的又掄了兩遍,凡是犯長舌惹是非的一律剃掉,把偌大的钜鹿郡公府收拾得密不透風。
于是,裴妍就在這詭異的靜默裡,寅時三刻不到就早早起來收拾好自己,率着風荷雨荷兩個大丫頭,穿過内院的抄手遊廊 ,跨過仆婦日夜把手的二門,風風火火地去了外院家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