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抽出利爪抵住他的喉嚨,厲聲質問:“笑兒呢?她藏了那麼多年都相安無事,怎會突然被人發現?”
他用溫熱的手掌敷上她冰涼的手背,輕輕将她從自己的喉前移開:“你随我去個地方,我就告訴你。”
院裡那顆銀杏樹已漸凋零,他咳得劇烈,卻還是起身披上了外衣。
蘇行憐戴上面紗随他出行,等馬車停下的時候,他們來到了一座無名荒山的山頂。
阿堯和無拂站在山崖邊朝外望去,京城郊外的良田在這裡竟能悉數映入眼中。這才剛入了冬,田間的小麥已長成了翠綠,為蕭瑟的冬日平添了幾分生機。
蘇行憐也首先看到了山下的光景。她說:“這不是應家出事前拼命守護的土地嗎?”
“戶部尚書應焘,侵占百姓良田,惡意征收賦稅——”謝渝舟看了一眼身旁的蘇行憐,“連禦史台裡的卷宗都能改,百姓的良田他又怎麼護得住。”
他走到一個小土坡前,将覆蓋在坡上的布匹撤去,應笑兒的墓碑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顯露在了蘇行憐的眼前。
“我果然沒猜錯。”無拂看着蘇行憐震驚又悲痛地跪倒在地,自言自語般解釋給阿堯,“他早知道應笑兒會死,于是為了留她最後體面,托尹玉找了流寇的屍體将她從教坊司裡偷換了出來。”
“他把她埋在了他們應家最放心不下的地方,這樣,日後她便能日日看着這些良田春耕秋收,等待有朝一日民無饑馑。”阿堯感歎,“沒想到這一等,竟是四十年。”
蘇行憐抱着墓碑泣不成聲。她為什麼沒能早一點看到那紙不算遺書的遺書,也許再早一天,她就能攔下她,告訴她飛蛾撲火不可取,好好活下來比什麼都強。
謝渝舟在寒風中咳得厲害,卻還是堅持着同她平靜叙述:“她在教坊司潛伏多年,收集了無數高峰等人迫害百姓、捏造事實、貪贓枉法的罪證,妄想禦史台能夠秉公辦案。
這麼多年過去,她始終以為是高峰迫害的應家,但她不知,當年真正拍闆查抄應家的,其實是陛下。
好在那日府中是我當值,我燒毀了她的告首狀,勸她打消翻案的念頭。可她性子剛烈,甯死不屈,非要同高峰拼個你死我活。”
謝渝舟想起了應笑兒來到禦史台的那天。
她帶着悲憤的心滿懷期盼而來,可府中到處都是高峰的眼線,他同她說太多隻會自身難保,于是他毫不猶豫将那些罪狀書扔進了火堆,一把燒毀了她所有的希望。
肉眼可見的,那名身形單薄的女子眼中的光熄滅了。
“你們這些人,拿着俸祿和賞銀苟且過活……”她哭得顫抖,“卻不知道每天吃的都是百姓的肉,喝的是百姓的血!”
“來人。”他背過身去,不忍面對她,“又是一個來禦史台尋釁滋事的刁民,拖下去杖責二十,然後丢出去,不許再放她進來。”
翌日,他借着去教坊司尋花問柳的名頭,帶了金瘡藥去看她。
應笑兒隐忍仇恨,在人前竭盡全力地服侍他讨他歡心,直到他拿下她的花牌清退他人後,她仍像丢了魂的傀儡一般為他寬衣解帶。
接着他按停了她手中的動作。
“煙黎姑娘不必如此。”謝渝舟将腰帶重新系回,又拿出金瘡藥放入她手中,“你父母拼盡一切保你活下來,并非是希望你為了複仇一輩子在勾欄瓦肆中委曲求全。”
“大……大人?”應笑兒怎麼都沒想到,前一日她眼中的狗官,此時竟換上了别樣面孔。
“過了今夜,你該放下應家的過去,用煙黎或其他身份,好好活下去。”
她拉住他的衣袖,滿目悲怆:“謝大人,應家之仇絕非隻言片語就能放下。那是活生生的百餘條人命,我若苟活,又豈對得起其他無辜生命——
昨日告發無果又證據盡毀,我走投無路也無心戀世,已吞下慢性毒藥,早就命不久矣。您莫要再勸,煙黎無能,隻想早日去地下和爹娘團聚。”
“……”謝渝舟萬萬沒想到,眼前小小的一人竟是如此烈女子,他沉重歎氣,“唉,你不該!”
“謝大人。”她瞥見屋外似有人監視,便吹熄了燭台上的火光,環着他的腰身抱了上去,在他耳畔輕言,“我能相信您嗎?”
謝渝舟順勢将她按倒在床鋪上,俯身應下:“嗯。”
她便在這濃濃的夜色中沉入眼前俊朗男子的眼眸,把餘生所求都托付給了他:“我本名叫應笑兒,是應家寄養在外的小女兒,也因京中無人見過我的面貌而躲過一劫。
五日後是高峰的生辰宴,也是我的毒發之日。我本欲在宴上行刺他,但我知此舉以卵擊石,九死一生,既橫豎都是一死,不如您将我做禮物送予他,以此打消他對您的猜忌。”
她用眼神示意屋外有看客,又拉扯着他的衣襟逼他靠近了幾分:“謝大人,您别無選擇了。不然,我們都要死。”
“隻是,我還有一事相求。”應笑兒堅強了許久,此刻眼角卻突然滑下淚珠,“蘇姐姐最疼我護我,我若不在了,她可能會為了替我報仇而做出不理智的事。”
她從腰間扯下自己的玉佩,交到謝渝舟的手中:“這是我被送去外地時母親留給我的玉佩,姐姐認得,若她日後不相信你,你就把這玉佩給她,她自會幫你。如果可以的話……也請你幫幫她。”
“好。可你說的蘇姐姐,是誰?”
應笑兒流着眼淚笑答:“她啊,她是全天下最美麗最善良最正直也最勇敢的狐妖,蘇行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