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畢斯帶着一衆人馬凱旋歸來。他聽從闵安的建議,在偏廳裡審問柳二,喝問道:“冤有頭債有主,十天前黃石坡前死了一個綠眉盜,可是你犯的案子?”柳二受不住棍刑,招出就是他為了洩私憤,用火烤之法殺死了綠眉二當家,然後又借雷雨天氣抛屍的事情。被架出去之前,他仍在叫嚣,嚷着殺死一個盜賊不叫殺人犯法,清泉縣馬老爺就是他姐夫,他姐姐極為疼愛他,一定會想出法子來解救他的,叫畢斯不要貪小利過早了結了這樁公案。畢斯有些吃不準柳二的話,回頭與闵安商議:“清泉縣倒是有一家有頭臉的門戶,叫馬滅愚,他家的兒子還在京城做大官,得罪不起。據本官所知,馬老爺今年有七十高齡,他的夫人也有六十六歲,兩老怎會放任如此年輕的小輩在外面胡來?”
闵安嗤道:“那柳二生得一副尖嘴猴腮的相貌,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善茬兒!”他朝畢斯行了個禮,再說道:“大人不可輕信此人的言語,他敢下毒手殺掉二當家洩私憤,可見心腸就是頂頂黑。對付這種心狠手辣之人,大人隻管嚴查細訪兇案枝節,其他之事一概不必瞻顧。”
畢斯歎了口氣:“好吧,暫且先聽你一次。”他喚衙役看管好柳二,将柳二投到監牢裡,不可随便整治。闵安說:“柳二狡詐,為了防他生事,至少上個枷号綁住他手腳——”畢斯卻把手一擡,念着“人情留一線,日後好想見”,就此否決了闵安的提議。
闵安再勸,畢斯聽不進去,打發闵安回屋梳洗。
畢斯有意犒勞郡衙破賊有功的差役們,從傾銀工房拿出幾錠銀子交給花翠,要她火速趕制慶功宴。花翠不負所托,在晚上燒制出渾豬炙與蒸肉卷兩道拿手菜。小六小甲一班人聽說有大菜宴席,都興奮不已,坐在大通間裡不斷敲着碗筷。到了鐘點,兩名衙役扛着紅木盤上來,盤子裡放着一頭完整的烤豬,正冒着熱氣,散發出焦香。
小六急得伸長頸脖說:“花姑娘的手藝就是妙!不輸給京城裡的禦廚!聞着就這麼香,吃起來更軟和!”
花翠用筷子拍掉小六猴急的手,朝着大座裡的畢斯款款行了個禮,說道:“禀大人,這道烤豬有個美名,叫做‘吐玉盤’,層層包裹食材,前後用了兩個時辰才蒸烤成,請大人品嘗。”她用剔骨尖刀劃開縫合好的豬肚,從裡面滾落出一隻熟透的燒鵝。熱氣撲鼻而來,盛在木盤裡,滿溢動人的香氣。她再剖開鵝肚,露出用醬汁蒜蓉拌勻的肉和糯米飯。頓時,甜香軟熱交錯在大通間裡,令在座之人食指大動。
畢斯看了極為滿意,摸着小胡子說道:“各位辛苦了,本官今晚到場陪宴,可不計尊卑,大家吃得盡興方可。”衙役将木盤擡到畢斯座前,蹲跪下來,請他先動第一筷。畢斯卻向左側木桌後的非衣拱拱手,衙役會意,連忙将木盤擡到非衣跟前。
非衣放下喝粥的木勺,面向大家說道:“我飽了,你們吃吧。”小六迫不及待地招手,将全盤烤豬叫回到自己那桌上。非衣起身離開大通間,花翠上了第二道菜,蒸肉卷。
小六抓起一張剛出爐的金黃的面餅,包上熱騰騰的蒸豬肉,澆上蒜泥豆醬,塞進嘴裡一咬,頓時一股濃稠的油汁順着他的嘴角就流了下來,看得其他人胃口大開,也紛紛抓食過去。
畢斯去郭莊請了一支戲班子,邊看邊樂,酒至酣時,色心萌動,他端起酒杯四處尋找非衣。非衣仍然穿着那身染了花草香氣的長袍,站在院子裡吹風。他的肩上披着朦胧月色,冷清站在那裡,如同一尊鍍了銀的瓷玉。畢斯喝得兩眼泛花,早就将闵安先前的警告放在一邊,準備用手去抓非衣的袖子。
非衣運力貫袖,揚手甩出去,用袖子狠狠扇了畢斯一耳光。畢斯忽地就清醒了,軟溜溜地跪在地上,在夜色中顫巍巍地磕了一個頭:“下官糊塗,下官糊塗,驚擾了公子,請公子恕罪。”
非衣冷冷道:“滾。”
畢斯連忙用袖子抹了下臉,弓腰退出了院子,抹黑回到内宅,不住懊惱地長籲短歎。他回想着非衣那張冷得泛青的臉,越想越後怕,又喚人叫來闵安,支支吾吾地說了說剛才醜事。
闵安幾乎要跌足長歎,他忍了又忍,才能用平和的聲音對畢斯說道:“大人勿要擔憂,我去探探公子的口風,再幫大人補救一下。”畢斯忙不疊地點頭,親自将闵安送到宅院外。
闵安走來走去思索一陣,去邊院請動非衣來到吏舍院子裡。非衣是個聰明人,看出畢斯對他的态度大為不同,前倨傲後恭敬,猜測是自己的身份被人摸到底了。他很想知道闵安了解到了多少,順勢來到吏舍,冷眼看着闵安要做什麼。
闵安請非衣坐在院裡石桌旁,走到廚房推開紙窗,一邊透過窗口與非衣閑聊,一邊在砧闆上切菜拌醬料。“你大概吃不慣我們郡子裡的飯食,每天就颠來倒去喝那幾碗粥,翠花都給我說了的。我想你來的那一晚,也好好地吃完了我做的馎饦呀,所以猜想你隻喜歡吃我做的湯食,對吧。”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自信滿滿的樣子,非衣撇開了眼睛不去看他。
闵安自顧自地說:“喲,原來我猜錯了呀,那肯定是你吃不慣油膩的東西,喜歡吃素淡點的家常小菜,這次總對了吧?”
非衣照樣沒有應話,闵安想起他的脾氣,也不再多說話了,将醋芹、秋葵湯、涼拌菠菜拾進托盤端了出來。闵安燙好碗筷杯碟,給非衣一一擺開,殷勤勸道:“嘗嘗吧,味道不一樣的。”他起身走回廚房,溫好了一壺桂花酒,再燒了大火蒸熟一籠黃粟米,又洗淨野菌菇做了一道炙盤,最後去剖魚。
非衣坐在院子裡,看着眼前色清味濃的湯菜,不由得懷念起娘親給他燒制的飯食。他拿起筷子,細細品嘗了起來。
闵安心想今晚千萬不可惹惱了非衣,特意走回屋裡匆匆擦拭一遍換了一套衣衫,祛除了滿身油煙味。待他再回廚房時,酒菜米飯剛剛熱好。他用托盤裝好第二套飯食,再送了出來。
非衣吃了半碟醋芹開胃,喝了一碗秋葵湯暖腹,看到闵安整治出的第二盤飯食,眼裡略略閃過一絲異訝之色。闵安小心觀查他的面色,突然記起他不喜歡這樣被人直眼看着,忙咳嗽了聲,偏過頭說:“你曾說過你娘親的祖籍源自北理國,那邊的姑娘燒制飯菜時,都是按照這兩種步驟來的,所以我就試着給你整治了一番,你嘗嘗合不合胃口?”
闵安拿出炙菌菇、豆腐滑魚、桂花酒并一碗米飯,放在了非衣面前。非衣聞到一絲絲熟悉的氣味,那些容易勾起他對娘親手藝回憶的氣味,當下就放開了心防,安靜進食起來,一直沒有停過筷子。
闵安看到自己依葫蘆畫瓢燒的飯菜竟然取得了不小功勞,心底無聲笑得開心。非衣吃到七成飽,擡頭一看,突然對上闵安柔和而滿足的眼神,臉又冷了半邊下來,他摸出一粒花種,賞給闵安一記額頭彈丸。
“别露出那種笑容。”非衣說道,“像是在看着玉米吃飯。”
闵安遲疑道:“有麼?”一邊又揉了揉臉,抹去了殘留在臉上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