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氣息清新。半夜突發的離奇呼喊夾雜在冷風冰雨中,被巨大的雷鳴聲吞沒,并沒有驚動整個黃石郡衙的人。當門吏敲響卯初一刻的頭梆時,整座郡衙開始蘇醒,按部就班地進行運作,除了沉睡不醒的闵安。
洗漱完畢穿戴一新的非衣打開衣櫃門,看到闵安抱作一團縮在隔闆上,毫不猶豫地推了推他的肩膀。闵安摟着布枕頭翻個身又要睡,非衣在手上運勁,拉住闵安的衣領,将他拎出了櫃子。
闵安睡功了得,在非衣手上掙紮兩下,如同一條脫水後擺尾的魚兒。非衣見他臉上還帶着沒有幹透的淚痕,淡紅薄唇緊抿,似乎在無聲訴說着昨晚的委屈,手裡的力道終究有了偏差,松了一下。闵安趁機落到地面上,将頭擱上土炕腳踏,調整姿勢又睡了過去。
非衣坐了下來,看着腳邊的一團,沒有說話。既然占了他的屋子,惹他眼嫌,他隻能安靜等着闵安醒來走開。
花翠一陣清風般地袅袅走過來,在窗口處喚道:“安子,該起身了。”
闵安動都未動,非衣更是不動。
“阿花昨晚被雷劈死了。”
闵安突然睜開眼睛,爬起身來,用枕頭抹了下臉,匆匆走出門外。阿花的欄圈在師父吳仁那邊的廂房前,頂上沒有棚子遮擋,平時木門關得也不夠嚴謹,吳仁班子三人任由阿花跑出去閑逛。黃石郡衙殘破不堪,爛木柱鑲着墨闆,廢椽子修飾紅檐,破門破窗戶不計其數。本來兩三年來也很少有鄉民告狀,畢斯坐在公堂上閑得都快成了長草的泥菩薩,終于等到一樁正兒八經的田産糾紛來臨,怎麼不讓他抖擻一把精神。他正大擺陣勢升堂時,阿花輕巧出了圈門,一路經過邊院、二堂、穿堂、大堂後門,徑直找到了公堂公案前。它擡頭一看都是熟人,自顧自地這裡拱一下那裡拱一下,把好好的一場威嚴而又盛大的公審攪黃了。闵安當時正在筆錄,不等畢斯罵人,他就丢了筆跳起來到處抓豬去了。
曆經過一次公審風波後,阿花被畢斯禁了足,隻準在邊院出入。
可是闵安沒想到,這小小的一方天地,終究也沒保住阿花的命。他像是丢了魂一樣站在欄圈前,拈香看着菜葉稻草鋪墊的豬窩,半天忘了将三炷香插進石窠裡。非衣從窗口望出去,突然想起了闵安說過的話。闵安說過,經他豢養的動物都是有節操和靈性的,比如阿花,知道跑出去排洩,保持着草窩裡的幹淨。有時師父打他打得狠了,阿花還會哼唧幾聲,讓師父的怒火轉移到它身上。
“阿花是我的拜把子兄弟。”闵安擡起頭,失魂落魄地瞧着站在窗口的非衣,“它的祖籍是黃石坡,方圓十裡都沒有哪隻動物能長得像它那樣威武,我問過師父,師父也承認阿花是珍稀品種。”
非衣看見闵安難受的模樣,勉為其難地接了句:“所以你就撿了回來?”
闵安回答:“我一般不出手,一出手就是逮着珍稀品種撿,你也是。”
非衣彈了一粒石子出去,将闵安的額頭彈出一個包,再關上了窗子。闵安揉着額頭,嘀咕說道:“好歹接句話呀,讓我問清楚,你這珍稀品種到底是何方神聖再生氣也不遲……”
他顯然已經忘了将非衣與一頭豬做同等格調比較的事兒了。
午飯時,還發生了一件事讓闵安難以接受。比阿花遭雷劈死更殘忍的是事情就是,通過現場痕迹勘查,花翠敢肯定昨晚闵安穿着白衫子,拉着一道鬼影子直奔非衣窗口而來時,極大地驚吓了阿花。阿花慌不擇路跑到空曠院子裡,才被一道閃雷劈中的,可是剛跳過低矮院門飛過阿花身前的闵安卻沒有任何危險。
當然這還不是最殘忍的事情。
闵安痛定思痛,決定要配合師父治好自己的怪毛病。待他心懷愧疚之情轉到廚房外的大通間準備進午膳時,卻發現桌上多了一道烤醬汁豬的大菜。
小六已經聽說過昨晚闵安扮鬼驚吓茅十三的故事,還有阿花的不幸,所以吃起大菜時非常賣力,以此來報複闵安的驚吓之仇。其餘衙役争先恐後朝着阿花的殘骸落筷,闵安看着餐桌欲哭無淚。花翠圍着圍裙端出一碗青菜黃針湯,低頭在闵安耳邊說:“這道烤豬是為小六做的,給他壓壓驚,再說阿花死了也沒多大用處,不如裝進大家肚子裡,還能代你賠個禮。後面那截你夜闖非衣香閨的事情我就沒說了,給非衣留個面子,也給你留個餘地。”
闵安這才想起來擡頭找非衣,問道:“他人呢?”
花翠答:“剛喝了一碗粥就被畢大人叫走了,聽說是死了一個村民,叫非衣過去鑒定下傷痕,你也知道除了非衣,整個郡子沒一個道上的高手,打殺方面叫他看看總不會錯——”
闵安連忙抓起花翠的手巾擦淨嘴朝外走:“兩三年才出一樁命案,是大案子,我得去看看。”
村民穿着齊整的短衫長褲及草鞋躺在一塊門闆上,散着一股子煙火氣。屍體是由路過的莊稼漢擡過來的,出事現場在黃石坡,由于人來人往,已經被破壞了痕迹。非衣站在穿堂裡看了一眼屍體,已經估測出了個大概,問畢斯:“大人以為如何?”
畢斯摸着小胡子推斷:“昨晚打雷下雨,鬧得十分厲害,本官看這人多半是被雷劈死的。”
背對着畢斯的非衣皺了皺眉,卻沒有點破什麼,隻是順意說道:“那就按照大人的意思來判決吧。”他不想攪進案子裡,就準備這樣不顯山不露水地将麻煩事推了出去。
畢斯歡喜說道:“非衣認為本官是對的麼?那就好,那就好……”正說着,闵安已經匆匆走過來,低頭圍着屍體轉了一圈,再蹲下來細細查看死者口鼻、四肢情況。
畢斯揪着眉毛看闵安忙來忙去,最後,闵安站起來躬身施禮,說道:“恭喜大人不日就要破除茅十三那一夥匪賊。”
畢斯有些不悅:“小相公這又說的什麼話?死了個人怎麼扯到茅十三那夥人身上去了?”
闵安恭敬道:“大人是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畢斯吹胡子:“當然是真話。”
闵安挽起袖口,遮住了自己的手指,才揭開屍體上短衫說道:“通常被雷劈死的人一定會在身上留下焦灼燙傷的痕迹,即使是在最隐蔽的嘴裡,也會有股燒灼焦味,決然不會像這個人一樣,身上肌膚完好無損,還能穿着整齊的衣服。再者這人七竅并未流血,掰開他的口舌一聞,沒有焦味,隻有煙火氣,鼻腔中可檢驗到煙灰,由此可推斷他極有可能是被大火活活熏烤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