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驚落什麼也沒問,便動作緩慢地站起身。
其中一個士兵終究沒忍住,對着她啐了一口:“明明自己也是中原人,卻賣國求榮,跟北境的人裡應外合。要不然,北境哪兒那麼容易兵臨城下?”
“還用這張臉迷惑陛下......”
說罷,他打量着宋驚落。
即便披頭散發,渾身髒污血迹,也難掩絕色。她的眼尾微微上挑,眼角泛紅,是極緻魅惑的一張臉。
若不是知道她心如蛇蠍,他恐怕也逃不過。
他擦掉額上的冷汗,提着心神往前走。
他們把宋驚落、蘇琴亦和幾個北境的俘虜押上城牆。
站在這上面,宋驚落忽然定了神。
她看到路夕絕就站在她身側,所有人都對他畢恭畢敬。即便她曾經還是皇後時,都沒有這樣的待遇。
許見微不過是受先帝厭棄、被貶為庶民的兒子,既沒有勢力,也不夠名正言順。他還是庶民時,宋驚落就以舞女的身份嫁給了他。
後來先帝的兩個兒子全都死了,大臣們才想到讓他即位。他雖登基,卻并無實權,朝政全都被禦史路夕絕把持着。大權旁落,生殺予奪,都全由這位路公子一聲令下。
和所有的權臣一樣,他的掌權之路也是由鮮血鋪就的。他出身清流世家,曾是文臣之首,先帝駕崩以前,他是整個淮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清隽公子。
可後來,那些在朝堂上彈劾他的大臣血染大殿,就連他的父親路家家主,也并未幸免。
從那以後,世人方知,他路夕絕就是一個不忠不孝,毫無禮義廉恥的瘋子!
眼下這個瘋子就站在她身側,微微俯身,面朝着城牆之下,一言不發。
城牆外,黎昭騎着高頭大馬,立在幾萬兵馬的最前方。
見到宋驚落她們出現在城牆上,他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連表情都未變。
副将拿劍抵着宋驚落的脖子,大聲喊道:“黎昭,我們調查過,她的武功、手段,都是你手把手教的,她若死了,你應該也舍不得吧!速速退軍,否則我殺了她!”
黎昭眼睛也不眨,從背後拿出一張弓來。
箭已在弦上,對準了宋驚落。
宋驚落的臉上沒有驚訝,也沒有憤怒。
她比誰都更清楚,黎昭不會在乎她的生死。
她又轉身看了一眼路夕絕,從他的臉上也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
他一襲青衣,眼睛上蒙着白布,微風拂過,吹起他的衣袍,整個人像是久未出世的谪仙。
許見微不知何時也走了上來,任誰都能看出他臉上的掙紮。“路夕絕,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北境的人不會為了她放棄攻城,你不妨放了她,我可以即刻寫下诏書,傳位給你。”
路夕絕忽地輕笑出聲:“陛下說笑了。将她下獄、對她用刑的旨意是你下的,怎麼反而求起微臣來了?”
他笑容越來越淡:“況且,陛下怎麼就如此笃定,我想要的,就一定是皇位?”
狂風刮得宋驚落幾乎睜不開眼。
她想起多年前,她的母親嘉禾長公主就是在這座城牆下自刎殉國。
這一生,她都沒有掌握過自己的命運。
但現在,她能選擇怎麼死,什麼時候死。
插在城牆上的旗幟在風中搖擺。黎昭的箭已離弦,宋驚落看得清楚,正對要害,沒有半分偏離。
押着她的副将也愣了片刻,不知該作何反應。
她用盡全力掙脫副将,趁所有人不備,爬到了最高處。
她大聲喊道:“我不叫什麼美人刀,也不是什麼皇後娘娘,我的名字是宋驚落。”
這麼多年過去,已經不會有人把宋驚落這個名字和前朝的明成郡主聯系在一起了吧……
說完,她露出解脫的笑容,從高處一躍而下。她的聲音被攪碎在風中,變成一個個碎片,散落不見。
這一生隻有這一刻,她才活得像自己。
在落下的最後一刻,她模模糊糊地看到,路夕絕用手生生接住了黎昭射出的箭。随着啪嗒一聲,那支箭斷成了兩半。
而黎昭忽然騎着馬飛快地沖過來,雷打不動的臉色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痕。
生命的流逝讓她不再有能力思考。最後,她安靜地閉上眼,旗幟、城牆、風沙、烏雲都随着鮮血漸漸流失。
*
她的身體像是被野獸的利齒撕扯成碎片,又重新被粘回去。
這是難以忍受的痛。
宋驚落滿頭大汗地醒來,像是做了一場噩夢。
汗水和鮮血模糊了她的視線,腳步聲、叫喊聲在她耳旁此起彼伏。
她強迫自己睜開眼睛,審視着周圍的一切。
眼前還是淮都,但卻似乎有些地方不一樣了。
不管是建築風格,還是人們的穿衣風格,都像是……前朝。
她擡起手,想揉一揉眼睛,卻忽然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的胳膊怎麼會變得這麼短?
她掙紮着站起身,俯視着自己的身體,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她才接受自己變成了一個小孩。
她頓時覺得有些頭發發麻。
她慌裡慌張沖到一處水窪前,蹲下一看,沒錯,就是她小時候的臉。
可她又疑惑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不解地想:就算她回到了幼時,她也不該是這幅模樣才對……
“啪。”
聽到一道刺耳的碰撞聲,宋驚落下意識地側身躲避。她尋聲轉過身,看到一個牌匾從宮院的正門掉落下來。
“叛軍已經踏過北滄關!”
“叛軍已經踏過北滄關!”
“城牆破了!”
“快跑!”
有許多人從她面前跑過,他們尖叫着四處奔逃,将地上零落的雜物和四散的屍體踩在腳下。
這樣的場景,實在太熟悉了。
熟悉到,曾經無數次出現在她的夢裡。
宋驚落撿起那塊牌匾,看清了上面的字。
東宮。
她幾乎沒有猶豫,就徑直沖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