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到這個份上,蘇夢枕總不好再把她扔下船,以他的眼力觀察,面前的姑娘不會武功,真要是有歹心,那也輕松就能制服;金風細雨樓中的人手森嚴,她也沒有那樣在飲食中下毒的本事。何愁就這樣在他面前過了明路,定下了一路同行至杭州的約。
私底下,楊無邪有些憂心:“到底不知她是怎麼上的船……”
“目前她對我們沒有壞心,既然如此便不用過多揣度。”蘇夢枕道,“女子在這世道中生存不易,幫她一幫又如何?”
楊無邪這才不再提起,說起另一件事:“杭州那邊已經聯系不上了。”
“已全然失聯了?”
“至今沒有任何消息。”
半個月前,金風細雨樓杭州分舵傳了最後一封信來,言及分舵主叛入六分半堂,舵下兄弟雖心生不滿,發起動亂卻被壓下,期間有死傷無數。送信人撐着最後一口氣将信送出,隻望能叫總部知曉,杭州已成六分半堂的天下,莫要輕信杭州送出的消息,免得落入圈套。
杭州地處繁華,古來是商道彙集、商賈雲集之地,金風細雨樓在此處的分舵掌握着大量的資金流動,失了這裡的據點,金風細雨樓将會被大大打擊。
蘇夢枕接信之後即刻動身前往杭州,緊趕慢趕,卻隻是焦灼,歎道:“隻望樓中弟兄們莫要剛烈太過……”
他不怕背叛,隻怕熱血誠心的分舵子弟不願屈服,被叛徒打殺。楊無邪聽了亦默然道:“但願如此了。”
二人望着江水,心中如火在焚,何愁卻無知無覺,或者說她發覺了也并不在意:這事畢竟不關她什麼、她不過是個船客罷了。
樓船雖然體量大、并不很晃,但在水上漂遊,總是免不了颠簸。何愁被颠得七葷八素,并不常出門,隻待在房間裡睡覺,正值雨季,雨水充沛,偶爾想要出去看看江景,總是有雨,她隻覺得自己身上快要長出了黴菌。
最後那天難得有好天氣,她出來曬曬太陽。
“唉、唉、唉、”她趴在船邊上道,“看到了嗎,我已經發黴了。好可怕的黴菌。”
站在一旁的蘇夢枕莞爾:“在哪兒?我怎麼沒看到?”
“石油湧出來的地方,”何愁講了個地獄笑話,“好吧,其實黴菌無處不在。”
蘇夢枕習慣了她的胡言亂語、不知所謂,笑道:“那我的身上也有了。隻是我看不見?”
“對,”何愁嚴肅地說,“勸你多喝熱水。”
“……”
蘇夢枕發覺何愁真是個很有趣的人。原先他猜想她的一切都是謊言,後來覺得她說自己逃婚,沒準是真的。她看上去确實是那種随性得會在婚禮上後悔自己一生白費然後出逃的人。
隻是她太過率性而為,身上沒有武功、還一張銀票都沒有。這樣的人入了江湖,恐怕會被虎狼吞吃罷?蘇夢枕不是個多麼有同理心的人,太過多情憐憫也無法将金風細雨樓管理得上下森嚴,他其實沒太多濫好心。但看着何愁的臉,好天真率性的笑容,他隐隐生出決定:倘若她到了杭州之後實無去處,伶仃可憐,他亦不能束手不管。
等船終于入了繁華杭州,靠了岸,何愁迫不及待蹦下甲闆,在平穩的土地上站定了,聽着碼頭上熙攘的人聲,她終于覺得活了過來,整個人終于暢快了,放聲笑道:“不知二位在哪裡落腳?等我取了錢就去還給你們!”
她臉上那樣明媚的笑意,讓蘇夢枕确定了,原來她真是有去處的。而且她真是機緣巧合地上了他的船。
他一言不發,由楊無邪去同她交談,告訴了她他們落腳的客棧。姑娘向他們揮手,接着迫不及待地跑了,撞進繁繁的杭州六月天,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楊無邪心中始終有疑慮,見狀松了一口氣,轉頭卻又見樓主面上神情,不禁吃了一驚。
“到底杭州這般大,往後見面的次數少,牽連淺薄,隔一段時日也便淡了,”他如此想。
——哪裡想到,不過多久,他們便又見了面。
·
說到面。當時何愁正在吃面。
杭州本地的“片兒川”,湯底鮮美,面條爽滑,輔之筍片、雪菜、瘦肉絲,吃一口能解杭六月的潮熱,何愁見人吃得酣暢淋漓,便也在這街邊小攤中坐下,召來小二要了一碗面。
“來嘞,客官!”
小二捧着托盤上來,将面條擺到她面前,濃郁的香氣讓人食指大動。何愁提起筷子,滿懷期待地伸向碗中——
“砰!當啷啷啷……”
第一聲是面碗被砸了的聲音,接着絡繹不絕的是碎瓷片并着面湯在地上摔。
何愁的面被砸成了稀巴爛。
何愁:“……”
她用看死人的目光擡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