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好像斷了一刹那，下一秒，身邊空無一人，弗洛裡安的身影已經走出了宮殿門。

但他發現自己左手虎口處有一滴溫熱的液體。

他想，那是弗洛裡安哭了。

弗洛裡安不想讓自己看見他哭，所以靜止了他周圍的時間。

他知道，那滴眼淚是為艾維而流。

他冷冷笑起來。

—

見到婚禮現場變成人間煉獄，弗洛裡安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但等他再醒來時，他茶色的眼睛已經完全被暴戾的猩紅所取代，他喪失了神志，拔起被殺死的侍衛身上染血的劍，跟一旁自己的哥哥紅龍弗耶戈打了起來。

見到這一幕，阿撒茲勒再也忍不住，他周身瞬間爆發出巨大的黑氣，被黑氣簇擁着瞬間移動到兩百年前的阿撒茲勒身旁，揪住他的衣領問他，“你做了什麼，我問你，你做了什麼！”

兩百年前的阿撒茲勒衣領被揪得變形，他絲毫不懼，隻是将目光一寸寸挪到了阿撒茲勒的身上，“這身婚服，你穿得很舒服是吧？”

“回答我的話！”一記淩厲的巴掌裹挾着呼呼風聲，狠狠抽在他的臉上，他的腦袋被打得猛地偏向一側，頭發淩亂地散落在額前，嘴角流下血迹。

他重新回過頭來，臉上露出戲谑的表情，直視阿撒茲勒的眼神中卻透着一股狠戾，“當然是施展我們最擅長的魔法——靈魂控制術啊！”

他桀桀笑起來，“現在雲層的上空，正翻湧着一股巨大的黑氣，那是我提前讓幾萬魔兵注入的靈魂控制術。

“落英缤紛隻是一個普通的觀賞魔法，毫無攻擊性，但疊加了天空中的靈魂控制術後落下來的花瓣，一旦被沾染到，就會變成一個個殺戮機器，無差别屠殺身邊的人。

“當然你和我不會有事，因為我們可是魔王啊。”

在這片淪為了修羅場的土地之上，龍族們眼眸充血，面容扭曲，全然沒了理智。

他們嘶吼着撲向身邊的同伴，每一次攻擊都伴随着鮮血飛濺，被摧毀的神志進一步墜向無盡深淵，他們開始發動起自身的自然之力。

慘白的雷電霎時撕裂天幕，震耳欲聾的雷聲轟然炸響，狂風如脫缰的猛獸席卷而來，裹挾而起的樹枝、雜物在空中橫飛，不斷地撞擊着周圍。

暴雨傾盆而下，如同尖銳的石子般砸向大地。混雜着泥水的洪流咆哮着席卷而來，沖垮了宮殿和山林，冰雪帶着刺骨的寒意從天空降落，将一切砸得粉碎。

整個世界仿佛陷入了一場永無止境的災難渦流，在各種自然災害的肆虐下，不斷地顫抖、破碎，走向毀滅的邊緣。

越來越多的龍沖上禮台，混亂中，弗洛裡安被弗耶戈一劍刺中胸膛，他被推得倒退幾步，從禮台邊緣墜了下去。

見此一幕，原本還在争執中的兩個魔王臉上突然都露出驚懼的神情，他們立馬沖到護欄前往下看，隻見暴亂中的龍族子民迅速将弗洛裡安圍了個密密麻麻，如同漩渦一樣，很快弗洛裡安就不見了。

兩個阿撒茲勒不假思索地同步從禮台上跳了下去，在黑霧的包裹下瞬間移動到了地面上，龍群無差别地對他們發動起了攻擊，他們一邊擊退周圍的龍群一邊尋找弗洛裡安的身影，很快身上也染滿了鮮血。

“這是…怎麼回事？”

劇痛之下，弗洛裡安内心深處強烈的良知終于沖破了黑魔法的禁锢，短暫地恢複了神志。

他發現自己仰躺在廣場之上，周圍癫狂的龍族子民正粗暴地撕扯着他的四肢，攜帶着武器的龍則用刀劍瘋狂地刺進他的身體。

他終于看到了雲層之上，那肆意湧動的磅礴黑氣。

無數沾染了黑氣的花瓣，就是自那之上，紛紛揚揚地散落下來，在空中輕盈歡快地飛舞，如同天真無邪的精靈，毫無顧忌地攜帶着惡果降臨。

于是他終于懂了。

“是我啊…”

“原來是我，害死了，我的族人…”

他的眼角劃過無聲的淚水，徹底暈了過去。

遠遠看到躺在地上的弗洛裡安，阿撒茲勒大腦如遭雷擊，兩百年前的畫面又一次在他眼前浮現。

那個時候，他利用大婚現場，趁着吃飽喝足的龍族子民醉酒沉沉最為放松之際，命早就埋伏好的魔族将龍族包圍殲滅。

弗洛裡安原本就對他極為冷漠，見到此情此景看向他的目光更是充滿憤怒與厭惡，他提劍沖到台下為了保護自己的族人與魔族厮殺起來，阿撒茲勒一個人站在禮台上，沉浸在他那失望透頂的眼神中神情惶惶，連台下他期待已久的圍剿龍族場面都沒看一眼。

直到魔兵來到禮台上向他禀報：“魔族已全面擊潰龍族，将龍族殺了個片甲不留。”

“哦，弗洛裡安呢？”他就問了這一句話。

“自然已被我方士兵擊殺。”

“哦。”

随後，他就仿佛丢了魂一樣，沒有絲毫戰勝的喜悅，滿心隻有無盡的茫然與空洞，他在魔兵的簇擁下，住進了聖諾蘭蒂斯城堡，成為了這裡新的主人。

在聖諾蘭蒂斯城堡中，他如同行屍走肉般度日，每當夜深人靜，弗洛裡安最後看向他的眼神便會在腦海中反複浮現，如鬼魅般糾纏着他。

他擡手拭去不知何時從眼中滾落的淚水，問重新從卵中孵化的利未安森，“我為何如此？”

“我的王啊，那是因為你從不知何為愛。”利未安森搖搖頭，看向他的目光中滿是憐憫。

“哦。”

他又把利未安森一刀殺了。

在之後的日子裡，他将自己關了起來，一個月後，他形銷骨立地從王宮出來，手中多了一盞煤油馬燈制成的引魂燈。

他在聖諾蘭蒂斯城堡上空提着引魂燈找了三天三夜，最終隻找到一根弗洛裡安的胫骨，弗洛裡安殘破的靈魂纏繞在那根胫骨之上，任阿撒茲勒如何呼喚，也沒有任何回應。

回過神來，阿撒茲勒目眦盡裂，他咆哮着沖到躺在地上的弗洛裡安身前，使用刹那升騰而起的黑氣将周圍一圈的龍全部擊飛了開去。

他硬挨着密集的襲擊，任鮮血洇紅了婚服，拼盡全力從無數狂暴的龍族中救出了昏迷的弗洛裡安，将他扔到仍然在堆疊的龍族屍體中不知疲倦地翻找弗洛裡安身影的兩百年前的阿撒茲勒身旁。

“你還沒意識到嗎！你明明愛他！”

過了兩百年，阿撒茲勒終于理解了利未安森當初看向自己時眼中的憐憫，他用同樣憐憫的目光看着眼前這個兩百年前的自己，“一定要到一切都無法挽回了，才肯承認你愛他，然後又一次陷入無盡的後悔是嗎！”

“你的餘生都将在懊悔中煎熬。”阿撒茲勒最終扔下這句話。

這既是殘忍的預言，又是他作為未來者的告知。

明明…明明離幸福都那麼近了，明明差一點就可以改變結局，可是，兩百年前後的兩個阿撒茲勒一起，又一次親手毀了它。

他們都成了讓結局滑向既定命運的推手，成為了其中不可缺少的一環。

阿撒茲勒在這一刻徹底明白，沒有人能妄想改變過去，這便是時間的宿命。

随後，為了從龍群中救出弗洛裡安而渾身重傷的他，用盡全身力氣爬上附近因受到大戰波及而外殼破損的時間機器，啟動按鈕回到了兩百年後。

他氣息奄奄地施展時空裂鏡回到魔宮療傷。

而這時，按照約定之日來到存放時空機器地方的賈科莫，看到破損嚴重的時空機器，連忙駕駛時空機器回到了大陸背面，随後他發現時間跨越功能可以正常啟動，歡喜地以為阿撒茲勒已經将時空機器改造完成，便按下按鈕開始試行。

由于阿撒茲勒第二次使用時将穿越時間地點設定在了大婚之日的大陸正面，賈科莫将時間往前撥五年啟動後，就随着龍骨魔杖的掉落，和約阿希姆、薩默一起，來到了弗洛裡安剛被找回來的時間節點。

—

将被囚禁的阿撒茲勒從黑斯廷斯宮地下倉庫救出來的，是銀龍威瑟斯彭。

婚禮那天清晨，他仍然牢牢記得阿撒茲勒曾随口說的希望他和弗洛裡安的婚禮可以陽光普照晴空萬裡，不然不吉利的話。

他的自然之力是縱雲，雖然對這個未來的嫂子談不上喜歡或厭惡，但他讨厭極了這個突然出現的弗洛裡安，必不會讓他好受，因此他早早就使用自己的自然之力讓天空布滿了厚厚的雲層，他就是要觸弗洛裡安的黴頭，看到弗洛裡安有一點兒不開心他便開心。

在婚禮現場，弗耶戈是第一個意識到那些紛紛揚揚的花瓣有問題的，但是躲避已經來不及，在花瓣落下來的瞬間，他一把将身旁的威瑟斯彭推到了樓梯口，樓梯口的上方是用于遮風擋雨的塔樓頂，這使得威瑟斯彭沒有接觸到花瓣。

弗耶戈則被觸碰到肩頭的黑魔法侵染，拔起長劍加入了互相殘殺的龍群中。

狼狽地摔在地上的威瑟斯彭看着背對自己肆意殘殺着同類的弗耶戈，不住用胳膊撐着地往後退。

腦中隻剩一個念頭：“他要殺我，他要殺我！”

他倉皇地爬了起來，順着樓梯往下跑，想跑回自己的宮殿，路過黑斯廷斯宮時，他聽到地下倉庫裡傳來劇烈撞擊聲。

他将倉庫打開，發現了裡面被捆綁住的阿撒茲勒。

他給阿撒茲勒松了綁，“阿撒茲勒？你不是在禮台舉行婚禮嗎？”

阿撒茲勒活動着僵硬的四肢，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隻問：“既然禮台在舉行婚禮，你怎麼回來了？”

威瑟斯彭神情惶恐，“你說得對，弗耶戈真的要殺我！”

“哦？”阿撒茲勒眼中閃過一絲得逞的黠意，五年前他趁畢摩和弗耶戈交戰時把被挾持住動彈不得的龍王偷偷刺殺，為的就是這一刻，“他要殺你，你怕什麼，直接把他殺了不就行了？”

“我…我怎麼可能殺得了他？”

“你以為你逃跑了，他就不會殺你了？隻要你活着，就是對他繼承王位的威脅。你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殺了弗耶戈，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這麼回事。”

說完，阿撒茲勒就撇下了威瑟斯彭往禮台去了。

威瑟斯彭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回到了婚禮現場，他躲在暗處心驚膽戰地看着血流成河的廣場，經曆過畢摩發動政變的那晚，他隻以為這又是一次政變。

父王死了，畢摩死了，弗洛裡安躺在地上生死不明，下一個，是不是就是自己了？

直到他發現了弗耶戈的一個破綻，極度恐懼之下他的神志已然緊繃，他沖上去一劍從後背刺向了弗耶戈。

沒人能殺死弗耶戈，除了他從不設防的弟弟威瑟斯彭。

弗耶戈回頭，劇痛使得他的神志恢複了清明，他難以置信地看着那插在自己後心的劍，被威瑟斯彭握在手裡。

“哥哥，原諒我，我隻是想活下去。”威瑟斯彭渾身顫抖，聲音沙啞而凄厲。

“弟弟，我沒想到你會殺我。”

“我不殺你，你就要殺我了！因為我是你繼位的攔路虎！是你的眼中釘肉中刺！”

“我從沒想過殺你，也從沒想過繼承王位。弟弟，我機關算盡，都是為了給你鋪平道路。本來畢摩死了我就打算推你上位，可是父王的突然死亡打亂了我的計劃，隻能再等一等……”

弗耶戈極慢地歎了最後一口氣，倒在了禮台地面上。

“傻弟弟呀，以後，誰來保護你呢…”

威瑟斯彭再也站不住，渾身抽搐着跪在地上，淚水如決堤的洪流般奔湧而下。在他身後，無數侍衛的利劍捅進了他的身體，隻是這一次，再也沒有人能推開他了。

天空開始下起酸雨。

暴雨是弗耶戈的能力。

能力耗盡了，暴雨就變成了酸雨。

弗洛裡安昏過去之前，傾盡全身之力，将周圍的時間都放慢了，希望族人能在死去之前清醒過來，停止互相殺戮。

但是渾身脫力的他根本沒能放慢任何一個人的時間，隻讓這場酸雨，過了兩百年還沒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