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之間什麼也沒有,硬要說的話,大概就是年少争功名,終落得兩敗俱傷的殘局,但這些都不是我真正想說的。”長鳴輕抿一口苦澀的茶水,眼底浮現出悲涼之色,旋即他啟唇将當年的意外娓娓道來。
其實長鳴并未真的在石澗山荒度千年,他曾下過一次峰,時間恰好就在二十五年前的冬日。
當初的仙界遠比現在多幾分歡愉,可盡管如此,物是人非恰好夾在長鳴和賢松之間。
長鳴輕輕推開熟悉的房門,屋内不見一人,但擱置在桌案上的水還冒着熱氣,他料定對方還未走遠,便作勢追上去。
可他剛踏出門,就碰巧遇見來拜訪賢松的冉正初,此人是賢松的得意弟子之一,奈何對方心思深重、不易言表,故而冉正初是最疏離賢松的人,也是首個為幻靈滅族之事陪葬的人。
隻見眼前的青年微微颔首,“請問您是?”
長鳴回禮道:“不必多禮,我與賢松千年不見,如今想下峰來見見他。”
“您是長鳴長老麼?”冉正初幾乎是立刻反應過來。
“看來他跟你提及過我。”長鳴淡淡說。
冉正初點點頭,他的語氣平淡如水,“師尊外出有時,大概傍晚時分才會歸來,若長鳴長老不嫌棄,弟子可以帶您去前峰等候。”
長鳴本想當即回絕,可他思忖片刻,又轉言應下,“行。”
一路上,他都在似有似無地打量帶路的年輕人,對方身骨瘦弱,膚色也比常人偏黑,想來對方早已适應做粗活,否則雙手的繭子絕不可能這麼明顯,但冉正初的長相溫潤,很難讓人心生戒備。
于是賢松試圖旁敲側擊道:“剛才你去賢松的居所,所意為何?”
冉正初毫不避諱輕笑說:“師尊臨走之際,托我打掃露水齋。”
“你平日也做過這些?”
“嗯。”
對方的态度極其平靜,似乎其對此早就習以為常,緊接着他又發問:“那你可知賢松去往何處?”
冉正初躊躇片刻,方啟唇說:“不知,師尊從不跟我們說他的行蹤。”
“但——”
眼前人的話音轉折,長鳴立刻警醒起來。
“......弟子最近被師尊罰跪仙堂時,于偶然間瞥見......他在夜間召集許多不認識的人,仿佛是在商量什麼,但弟子唯一聽清楚的詞是——幻靈族。”冉正初的話音落下,他的腳步逐漸停下來,“我知道師尊在做一些不好的事情,可我無能為力,也無法阻止......”
“你同我說這麼多,目的是什麼?”
長鳴無論如何都不會信一個陌生人能對自己坦誠相待,況且冉正初是賢松的弟子,他不能确定對方是否在诓騙自己。
“弟子想請您出面,讓師尊迷途知返。”冉正初緘默良久,又開口補充解釋道:“長鳴長老,弟子時而聽師尊念起你,所以弟子才會無條件信任您,您和師尊同出一門,這諾大的仙界,唯有您能挽救局面。”
屋内的燭火搖曳,長鳴盯着手邊的茶盞出神已久,直到蕭霖秋出聲喚他,他才堪堪回神擡頭。
“那後來呢?”蕭霖秋低聲問。
長鳴敲動杯壁,臉上露出安詳的笑容,“後來就是冉正初為收集賢松的罪證,不幸殒命,仙界之人皆罵他不孝師門,可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個不被人看好的青年,是真心希望賢松好的人。”
此話一出,長鳴又不緊不慢地揮手,讓光亮飄到身後的石雕上,旋即石雕旋轉,露出一條幽僻黑暗的密道。
“暗道盡頭藏着一枚留影石,那是冉正初拼死護着的重要證據,你們拿到後務必要将它保存好,然後切記不要原路返回,暗道的右側有通往外界的門,隻要仔細摸索就能找到。”長鳴千叮咛萬囑咐,他反複說:“這是證明幻靈族無罪唯一的物證。”
蕭霖秋轉頭看向背對着自己的人,“長鳴長老,賢松在繼位仙尊之位前,絕對會把以前遺留的人和事斬草除根,您現在難道不應該跟我們一起走麼?”
長鳴搖頭不語,但蕭霖秋清楚,有些恩怨需要長鳴親自解決。
等二人從暗道走後,一道熟悉的戾氣從屋外傳來,坐在屋内的人沒有任何動作,他隻是平靜地飲用早已涼盡的茶水。
“師兄,千年了,老朽懷疑過任何人,唯獨沒有懷疑你。”
長鳴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随之而來的是無盡的殺氣。
“天底下沒有不通風的牆,你何苦至此?”他緩緩站起身,抱起放置在架子上的琉璃琴,神色無比平淡。
月色将賢松的模樣顯露出來,隻聽他嗤笑一聲,“既然如此,師兄為何不在二十四年前當衆揭穿老朽?”
“難道你就比老朽要高尚麼?現在看來——倒是不見得。”
話音剛落,殺氣全開,卷起的狂風吹散周圍的落葉,千年的恩怨卻在對方拿出拂塵的刹那,就此斬斷。
賢松以自我為中心的習性,讓他好高骛遠、急功近利,故而他永遠比不過處變不驚的長鳴,他狠長鳴,更不允許長鳴使用永生念,奪去他半生争來的榮光,所以這些年,他總在無意間禁锢對方,讓其淪為被世界抛棄的可悲之人。
但這一切,長鳴都知道。
等蕭霖秋他們拿到留影石離開石澗峰後,長鳴的居住地就傳來靈力碰撞的響聲,他擔憂地回望平複如舊的石澗峰,心中的猜測不斷。
[他是在為我們争取時間。]明憶鴻立刻用意識提醒道。
聞言,蕭霖秋毫不猶豫地說:“走。”
接下來,明憶鴻負責去萬花坑選擇放置留影石,這是為明日人群聚集時,便于将真相公之于衆,而蕭霖秋則隻身前往賢松的居所,尋找對方憑借萬花坑光芒掩人耳目的東西。
眼見天邊泛起點點白光,蕭霖秋以最快的速度趕往露水齋,但他翻找許久,什麼異常都未能發現。
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林間一飛鳥将他的目光吸引而去。
他順着飛鳥離去的方向看去,他單手撚起金光,讓此峰的靈物為他引路。
無需多久,他的光芒被飛鳥牽引着來到後山下,于是他快速追趕上,來到一處石壁前。
蕭霖秋不停摸索眼前光秃秃的石壁,旋即他似乎想到什麼,便點亮指尖的金光,俯身湊近觀察。
他借助光芒順利找到幹淨的指印處,随即他擡手用力按下凹槽,身前的石壁緩緩移開,一座龐大的帶有棱角的鐵方塊瞬間映入眼簾。
“這是......”
蕭霖秋不禁心驚一瞬,他本能地後撤腳步,卻不料這個冷冰冰的貼方塊似是感知到什麼,其表面開始冒出金光,向他的身上融合去。
被無形力量控制住的人,隻能眼睜睜看着鐵方塊内部散發出的光芒将自己包裹,最終被其徹底吸進去。
石壁再度合上,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
翌日的旭日升起,仙界之人都心照不宣地前往萬花坑,等待推舉會的開始。
明憶鴻望着人越聚越多,卻始終不見蕭霖秋的身影,他轉頭看向露水齋的位置,手中的留影石被越攥越緊。
就這樣,直到推舉會結束,賢松繼位,明憶鴻始終沒有公布真相。
他漠視着下方的光景,旋即又轉身離去。
這場對弈尚未結束,蕭霖秋已經出局。
正因蕭霖秋中計,才讓明憶鴻停止計劃,順利規避風險,否則明憶鴻今日将拿出留影石,無異于拿出一張死牌。
但這張牌不是不打,而是要留給适合的人。
幾日後,瓊玉橋盡頭高處的住宅内傳來響動。
蘇鏡禾丢下手中的卷軸,擡眸看向靠在窗邊的明憶鴻,“明先生,您當初為何不直接公布真相?長鳴長老死後被對方抹黑成罪人......這仙界再也沒有人能幫我們了。”
明憶鴻伸手在空中寫道:别急,等兩個人。
“等何人?”
話音未落,玉門就被外面的人敲響,蘇鏡禾輕聲允諾對方進來後,玉門才被對方推開。
立在門外的是紙鸢,以及被她牽着的小二十。
不等紙鸢進屋,明憶鴻就立刻上前,把留影石交給對方。
“這是......”紙鸢有些茫然無措。
與此同時,蘇鏡禾緩緩走來,“明先生的意思是,讓你替長鳴長老沉冤昭雪。”
“我?”紙鸢的眸光閃爍,她茫然接下留影石,臉上滿是忐忑的神情。
彼時,蘇鏡禾轉身看向明憶鴻,“還有一位是何人?”
隻見他又在半空用銀光寫道:鎮安殺神。
“怎麼可能?鎮安殺神早在萬年前隕落,我們現在如何等得到?”蘇鏡禾的語氣有些詫異。
明憶鴻搖頭不再比劃,他俯身抱起咿呀撒嬌的小二十,神情比剛剛還要軟,他伸出布滿黑痕的手,輕輕摩挲對方的臉頰,宛若清風般溫柔。
轉眼夜幕降臨,明憶鴻帶着蘇鏡禾來到萬花坑前,他不緊不慢地繞大坑行走一圈,旋即駐足于蘇鏡禾對面。
他緩緩運轉地坤,迫使萬花坑的中央再度亮起白光,而光芒中隐約存在一道縫隙,裡面仿佛是深不見底的暗淵。
下一刻,明憶鴻幻化出之前蕭霖秋交給自己的心丹,他毫不猶豫地将其扔入縫隙中,待到心丹被吞沒時迸射出五彩斑斓的光,他才迅速收回手。
姗姗來遲的蘇鏡禾站在他的身邊,他們等待許久也不見萬花坑有任何動靜。
但明憶鴻卻自顧自地在控制在寫道:人齊。
蘇鏡禾還來不及反應這兩個字的意思,萬花坑的中央隐約顯現出一個人影。
随着白光的減弱,這個人影的模樣逐漸清晰。
周遭的風肆意吹拂對方的雪發,其肌膚白若凝脂,衣袂似柔水飄蕩于半空,待萬花坑中的人睜開雙眼時,那雙湛藍色的眸子同蘇鏡禾相視的刹那,她下意識轉頭看向沉默不言的明憶鴻。
“這萬花坑中的人是誰?為何同您這般相像?”
明憶鴻慢慢又一次寫出令人内心發怵的四個字:鎮安殺神。
“您究竟想做什麼?”蘇鏡禾看着這個冷靜得可怕的人,臉上的表情難以控制。
據明憶鴻所表,賢松的目的不止是絞殺蕭霖秋,其甚至還想讓啟明陷入無盡的寒冬,所以接下來他要順着賢松的計劃行事,而鎮安殺神的“複活”是其中最重要的節點,他隻需稍作改動,助眼前這個殺神的功力一步登天,等不了多久,對方的身軀就會承受不住如此強大的心丹,最終瓦解而亡,如此一來,他便能讓賢松被自己織就的網困住。
并且他早在賢松繼位的當晚向花溪舟傳信,他要讓對方去拜訪傳聞中的春山客,把寒冬的結局徹底扭轉。
至于蕭霖秋,明憶鴻從未考慮過,因為他早就為對方排除了所有的危險。
黎明時分,明憶鴻身穿蕭霖秋為他買下的新衣裳,他把自己整理好後,才緩緩推開門前往當下仙尊的栖居地——玉寰峰。
甯靜的湖泊中,有座水榭平台,裡面似有人影晃動。
明憶鴻踩在仙階上,渡過氤氲滿霧氣的湖面。
“恭候多時。”
賢松面帶笑意,其身前擺着一盤棋子,對方似乎早就料到明憶鴻會來到此地。
明憶鴻并未謙讓,他俯身端坐在桌案前,從棋盒中撚出一枚白棋,放置在棋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