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主房内,燈光昏暗,江暮鐘送女兒出去後,他再也沒有心思拿起桌案上,未閱完的卷軸。
江暮鐘的眉目間,俱是沉悶的情緒。
他擡手晃動身旁搖曳的燭光,在火光中,恍然間凝聚成一個小人,不斷掙紮着、徘徊着,仿佛這是幾日前動搖無奈的自己。
玉笏摔碎的清脆響亮聲,貫穿朝堂上下各個角落。
在場的所有官員,齊刷刷看向立在最前方的蕭年。
然而剛彙報完事物的江暮鐘,亦僵滞身子,慢吞吞地回頭看去。
“北下風險不可估量,不知江相是如何輕飄飄地将此提案說出口的。”蕭年冷聲道。
江暮鐘收起表情,從容轉身回道:“臣以為,能替陛下解決燃眉之急,才是重中之重,但蕭相也不至于摔碎——陛下賜你的玉笏吧。”
蕭年不緊不慢地從官員身邊走出,他淩然正色道:“之前還同江相閑話過,你說将來告老還鄉,定要做個普通的田舍翁,可如今看來,你連田舍翁的苦都一概不知,又如何去成為他們呢?”
“你……”江暮鐘的聲音被蕭年蓋住。
“北下的兵、馬、糧,江相可有考慮周全?且不說前兩者,光是糧草問題,就已是一個難題。”蕭年恭敬地雙膝跪地,面向龍顔說:“大梁饑荒問題,陛下亦心知肚明,恕臣不能同意這個提議。”
坐于高處的男人輕笑一聲,随後收起慵懶的姿态,“蕭卿若是不喜這個提議,大可說出來,可你摔碎朕賜你的玉笏,這又是何意啊?”
“陛下何必裝糊塗?”蕭年淡淡說。
此話一出,皇帝神色陰冷起來,他揮袖示意身旁的宦官宣布退朝。
待文武百官散盡後,朝堂上便僅剩下蕭年三人。
“你這是在鬧脾氣嗎?”畢錦川質問道。
蕭年垂眸不語,他的雙手疊放在身前,呈拜禮的姿勢。
“臣不過是将自己将來的打算,作為飯後閑聊的資本,卻不曾想,蕭相竟能把這事提出來,揪着不放。”江暮鐘低頭說。
“敢問江相,我說的可有錯?”蕭年終于擡起頭,與其相視,“如今種種境況,皆不利于種作,臣理解陛下希望開辟北邊的交易來往,可眼下我朝百姓都未曾得到陛下的潤澤,又談何兼顧他國人呢?”
“蕭相似乎糊塗了。”江暮鐘的笑容不達眼底,“我大梁可是這天下最為鼎盛的存在,皇恩甚至可以澤被後世,你叫陛下如何不能開辟新交易?”
話音未落,蕭年便立刻駁斥道:“難不成,我和江相所居住的大梁,不是同一個?”
“國事興盛不錯,天下之最亦不假,可這些都是被繁華幕布掩蓋的假象,還望江相能有朝一日踏出京城,往南行百來裡,去看看那邊荒廢衰敗的廢土,然後再往東行幾日,去看看骈死于路邊的餓殍……最後再去你所說的農園看看,那裡有直到辭世前,仍在耕種的田舍翁!”
“夠了!”畢錦川喊道。
身披黃袍的男人從龍階上走下來,他陰鸷地看向蕭年,“别鬧得太難看了,蕭清瑾。”
他将跪在地上的人輕輕扶起來,替對方整理好揉皺的衣角,“回去冷靜一下,朕夜裡再來尋你。”
話是說得如此溫柔,可畢錦川下一刻,便示意守衛将蕭年強行帶出了宮。
蕭年離開的最後一刻,他憤恨地對江暮鐘說道:“你忘記了自己是如何爬上來的?”
這句話,如同魔咒,令江暮鐘遲遲不能回神。
在早些年前,畢錦川還未奪位稱帝,而江暮鐘也隻是個布衣出身的八品芝麻官。
曾幾何時,他清貧渡過半生風雪,是百姓口中的父母官、清廉者。
寒門出來的人,對百姓的苦難再清楚不過,所以他不惜省吃儉用,隻為滿足民生所需。
後來他受當朝宰相——蕭玄的賞識,将他一路提拔上去。
起初被伯樂重用的江暮鐘對蕭玄感謝萬分,因為升遷緣故,好處譬如墜落的雨點,向他紛紛打來。
可人心叵測,蕭玄不可能無時無刻關注江暮鐘的境況。正因如此,才讓不願步入濁流的江暮鐘,成為被不斷排擠、無視的人。
江暮鐘不希望自己違背初衷,成為朝廷的蛀蟲。
如果他後來沒有結婚生子,他或許真的會在濁流中,挺立一輩子。
可是他沒有辦法,生活事事壓他一頭,他不能眼睜睜看着妻女,跟着自己受罪。
江暮鐘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他希冀自己背負的,能被眼前的燭火燃盡。
夜還漫長,他的忏悔之路,亦是如此。
在孟府歇下的蕭霖秋二人,遲遲不能入睡。
“你别站那,我睡不着。”蕭霖秋仰頭看向黑暗中的人說。
聞言,明憶鴻的位置發出擡腳摩擦地面的聲音。[我轉過去。]
蕭霖秋深吸一口氣,“你當真不用睡覺?”
[不睡。]
聽對方如此決絕,蕭霖秋自然不再多說,他自言自語道:“你不睡,我睡。”
然後青年拉起被褥,往臉上蓋去。
屋内再度歸于甯靜,不知時光流逝多久,蕭霖秋在被褥在隐約聽見街巷外打更的聲音。
下一刻,他輕手輕腳地掀起被褥,仰頭朝明憶鴻的方向看去,他見對方的模糊輪廓一動不動,便料定其已經松懈下來。
蕭霖秋舒出一口氣,然後小心謹慎地拉下被褥,再将身子撐起來,一寸一寸挪向床榻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