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顧不得疼痛,反捏了捏他的手心:“裴钰,多謝你告知。别擔心,我不會做令自己後悔的選擇。”
是嗎?我的好哥哥……
淚光中,裴钰隻覺自己的心就如這牢房地底的塵屑,受靴履反複碾踩,每一次,都和入新的血,腥臭不可聞,久久被清理一次,殘身卻要永遠粘連地底,合抱髒污。
但既成地底塵,應就不怕,日月消散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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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金銮殿上,裴越被賜了座。
百官立在他兩側,神色各異。
老臣們的目光中不約而同都帶了點不忍。
二十多年了,無論聖上是否真的屬意太子,裴越,是當得起儲君之名的,無論德行、文采、武藝、風儀,俱屬皇朝典範,性情清冷,待下寬和,除卻未願開枝綿嗣,幾乎挑不出什麼錯處。
怎料星盤未動,曜星卻忽然隕落,快得似一道殘雪滑過心頭,沁涼柔和,恰如其芒。
那滿肩血色、容色雪白的人越淡然輕和,反叫人越生出綿綿的痛意,越痛越烈。
白發殘疾,半條命幾乎已經斷送,難道還要受此錐心誣蔑,落得淩遲車裂的下場嗎?!
太傅祝文遠捧着朝笏的指尖都在發顫——他就算一頭撞死,也絕不允叛國之名扣在裴越頭上!
上首,帝王威嚴的話語響徹殿堂:“今日朕親自審問太子有關通敵叛國一事,請文武百官和厲晟雪突使臣一同做個見證。若太子确有其罪,依律處置;若有人設計誣陷太子,淩遲處死,罪不可赦!”
祝文遠先一步出列:“厲晟二王子說太子殿下在被關押于雪原木屋之時,為求活命,送上漠涼邊防圖,國王收下圖紙,卻道最恨人賣國求榮,遂将殿下懸挂于石斯城門外,欲令他受燕赤軍亂箭而死,此乃無稽之談。一來,那邊防圖中我軍守備巡防情形如此清晰,若黑鷹軍已獲此圖,為何未嘗試聲東擊西、圍魏救趙等諸般戰術,反而節節敗退,盡失厲晟東北朔岑十二城?二來,漠涼邊防圖隻得聖上及蔚郡王所有,既然兩份邊防圖俱在,獻給厲晟的邊防圖又從何而來?”
“此邊防圖的标記文字極似太子筆迹,若邊防圖聖上曾給太子看過,以太子過目不忘之能,憑記憶摹繪一幅,也并非難事。”禦史陸寒一身紫色圓領襕袍,腰間一條金銙蹀躞帶,高鼻薄唇,雙眉微微斜飛,右眉近額角處微斷,桃花眼眼角有數道細紋,看似含情,卻如淵深。
“你!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祝文遠清瘦的身形繃至極緻,雙拳于袖下緊握。
“見過邊防圖又過目不忘的豈止太子一人,不是還有臣下和不在場的國師嗎?”相國秦延獅目似笑非笑,撩袍即跪,“這麼說,豈非臣與國師也有通敵叛國的嫌疑?”
陸寒斜眉一挑:“相國這就避重就輕、混淆是非了,厲晟二王子和那厲晟間諜可沒有提及你二人。”
“厲晟厲晟,禦史天天把厲晟挂在嘴邊,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才是厲晟使臣呢。”秦延視線往厲晟使臣處一睨,“我看你與他确實有幾分神似,說不定淵源頗深。”
陸寒臉色陡然一變。
“秦相,休得胡言。”座上的皇帝淡淡開口,“趙德泉,将厲晟二王子呈交的證物給太子看看。”
“奴才遵命。”趙德泉微躬身快步行至裴越面前,見他枷鎖未除,遂舉着邊防圖在他眼前徐徐展開。
裴越是第一次看這份證物,若不是他确實沒摹繪過邊防圖,連他都疑心是自己畫的,直至他在圖的左下角,看見了“墨頭屯”的“墨”字。
驟然間,他想起年少時的一個場景,隻覺全身力氣仿佛被抽去了般,微微暈眩。
那時他苦練輕功,因私自隐瞞傷情而受罰,挨完打,國師罰他再靜立半個時辰思過。
時間被疼痛拉得漫長。忽有風吹過案上的紙頁,他視線轉移,見那疊紙上寫滿了同一句詩:木落多詩藳,山枯見墨煙[1]。
隻有一個墨字,是用小篆寫的,含了一個“炎”字。
而這張證物上的“墨”字,行筆處,便有從小篆改換成楷書的痕迹。
為何如此?他心中不知問誰。
衆人隻見他掃了一眼那邊防圖就閉起了雙目,臉色一下子慘淡至極。
片刻,他睜開雙眼,眼中似蘊了一卷含煙帶霧的山水,悠悠看向上首,低聲道:“陛下,這枷鎖太沉了,罪人頭暈。”
皇帝心中一震,裴越這孩子,極少在自己跟前示弱,遑論當堂如此,隻怕此時再不除去他肩上枷鎖,他便真要暈在這金銮殿上了。
"趙德泉,還愣着幹什麼,給他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