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悠悠醒轉的時候,迎上的就是蔚昭慈愛又疼惜的目光。
他實在不适應被這樣注視,略略偏移視線,盯着對方的眉心:“蔚郡王。”
“太子殿下,”蔚昭忽然握住他的手,哽咽道,“您受苦了。”
“……”裴越微頓,“還好,戰場上刀劍無眼,瞬息萬變,孤脫困于敵手已是萬幸,多得蔚元帥治軍有方,麾下将士英勇無匹。”
蔚昭隻覺他的手分外冰涼,轉頭吩咐衛平叫人再多送盆炭火入帳,才松開手,認真道:“是臣的孩兒蔚楚淩救的殿下。她那兩支穿雲箭射斷了懸吊殿下的繩索。當時她一人一騎掠到陣前,箭雨如瀑,情勢分外兇險,隻是,應對箭雨之法,她自那次雪刀寨剿匪之後,就思索演練過無數次,這次才能成功營救殿下。”
“ 威銳将軍神勇,孤不勝感激。”裴越垂下眼簾。
“殿下言重,此乃臣子本分。”蔚昭道,“殿下身上的外傷已處理好了,隻需及時換藥,但髒腑破碎未愈,心傷尤重,隐有衰竭之象,須好生将養。蔚郡王府定竭盡所能為您尋得治愈之法,請殿下放心。臣不敢煩擾,先行告退。”
“好,謝蔚郡王。”
夜闌靜,天邊星星閃爍,有輕輕的腳步來而複去,帳内炭火更旺,裴越的思緒一點一點飄遠。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猛地掀簾而入,濃重的血腥味随風灌了進來。
甲片碰撞,叮鈴作響。軍靴停在他床前,半晌不動。
炭火燃燒,炭香彌漫。那人放下佩劍坐在床邊,用手拉開了他的蓋被,然後是衣襟。
裴越的眼珠在眼皮底下動了動,睫毛微微顫了顫。
“别裝睡了,以為我沒有受過傷麼?”剛結束一場鏖戰,蔚夢安的聲音有些疲憊。
她用微涼的指尖一路劃過他胸口猙獰的傷疤。
“很疼吧。”
動作很輕,聲音很柔,像一縷風一樣拂過。
裴越心中的委屈遽然泛濫決堤,排山倒海般湧至喉關和鼻尖。
是啊,他疼。
新鮮的傷口綿延地疼着,那鑽入心脾的疼,雖不比拔毒時那種淹沒在痛海裡,滅頂的痛,卻還是十分難熬。
可哪怕這些痛像天雷一樣劈下來又如何呢,縱然痛入骨髓、刻骨銘心,到底他的靈魂也隻是因此戰栗,沒有支離破碎。
若他對着蔚夢安流淚,倒顯得他遭受了多麼難以承受的痛苦,隻會平白令她更加難過。
良久,他終于忍下淚和哽咽,慢慢睜眼看向她,平靜道:“都過去了。”
然而蔚楚淩怔怔地掉下淚來,而後更幹脆攬過他的右手,将臉埋在他掌心裡痛哭。
她的哭聲并不大,然而十分豪氣,不顧形象,仿佛再沉郁壓抑的情緒到了她身上,都能被轉化成小孩子摔了一跤還弄丢糖果那樣轟轟烈烈、天崩地裂的傷心,随着淚水釋放出來。
她擁有一種專注、純粹而強大的天賦,天生就能帶領衆人走出最沉重凜冽的暴雪,但這并不代表她的痛苦就比别人少、比别人輕,也不代表她對痛苦的感知力就比别人遲鈍。
裴越被掌心裡那股潮濕和熱氣弄得不知所措,心髒如同被人用一隻手攥住,又酸又軟又脹,隻得柔聲哄道:“其實不疼。”
蔚楚淩聽了這話,登時用他的手當抹布把臉胡亂一擦,皺着臉瞪他:“你不疼,我疼!”
她哭得眼睛、鼻頭發紅,整張臉都濕漉漉的,眼淚卻仍肆意流淌,絲毫不見竭止之勢。
“裴淵清,你這個人太可惡了......”蔚楚淩抽抽噎噎,“簡直鐵石心腸!”
“對不起......”裴越用手指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水,“夢安,别哭了,你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要盡快包紮。”
他想要掙紮起身,卻被蔚楚淩一手按回床上、眼紅紅地兇道:“少管我,先讓我哭個痛快!”
她定是極少在心脈未封時使用長命訣的,是他以己度人了,他忽而想。
她不會審判自己的好運和快樂,更不會做宿命的傀儡、苦難的信徒。
天上三尺雪,人間白茫茫。多麼瘋、多麼傻的人,才會吞劍雪中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