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能稱得上武林公敵、多年來渺無音訊、氣質外貌與葉凜匹配、又人稱鬼醫的,就隻得天山派現任掌門傅君辭曾經的小師叔,鬼醫劍仙遲胥回。
傳聞幾年前的雪夜,傅君辭曾于太子府門前求見遲胥回,二人于朱門内外遙遙一望,傅君辭即振袖如鶴,隐入風雪。
從此世人皆道遲胥回武功盡失後,舍江湖入朝堂,奴顔婢膝,苟且偷生。
衆口铄金,吞沒了故事另一個無趣的版本——太子幕僚葉凜,并非遲胥回。
若是蔚楚淩自己,斷不會将這樣一個身份模棱兩可、背景錯綜複雜的人視為心腹。
但明帳内的人......
蔚楚淩的視線落到那人白皙勁瘦的背部,上頭的鞭傷已經褪去,嶙峋的蝴蝶骨聳立着,下沿是觸目驚心的箭傷。
葉凜端坐在側,一旁的檀木小幾上,疊成兩層的白紗被細緻地擺于正中,其上整齊排列着各種薄如蟬翼的小型械具。幾上還有銅盆、銀碟、方巾、小匣,不一而足。
他信手取了白紗上的一把鑷子,而後氣定神閑地将鑷子嵌入血肉,将深陷的箭頭從血淵拖拽出來。手下的背肌驟然繃緊,晶亮的汗液從蝴蝶骨滑至背部中間的溝壑,不停顫動。
“叮當”,箭頭脫肉離皮,被抛擲在一旁的銀碟上。鮮血頓時從背部的傷口湧将出來,好似幾瓣朱紅的菊絲在雪地怦然綻出。
葉凜仿若未見,悠然踱步而去,在房間一角的書案上取了把琴來,正是裴越那日用以彈奏《關山月》的七弦古琴。
少頃,卻聽一聲壓抑到極緻的痛吟從裴越齒縫間絲絲縷縷滲出來,轉瞬即被收住,再無聲響。
蔚楚淩的心猛地被揪扯住:“怎麼?”
“瑤琴棘被壓制得太久了,殿下意外中箭,心脈得以解封,箭頭取下,鮮血香甜四溢,心窩又正是薄弱之時,這會兒什麼丹丸都阻不了瑤琴棘長驅直入、直搗黃龍。”葉凜撫摸着琴弦,漫不經心地回答,倏然擡頭瞥了蔚楚淩一眼,充滿譏诮和不悅,“别用那種眼神看我,不挖箭頭也是死,我隻能死馬當活馬醫。”
“幽藍藓尋到了嗎?”蔚楚淩壓下聲線中的顫抖,走近明帳,隻見裴越冷汗如瀑、眉蹙成川,口中的紗布及指尖下的床單都染上了血色,濃黑的睫毛被額汗浸得完全濕潤了,晶瑩的水迹現在眼角,如同眼淚一般。
“尋到了,”葉凜冷笑,“太子殿下果然命格貴重。”
“要怎麼做?”
“有一種名叫斷草魂的劇毒,由忘憂傘、幽藍藓與赤焰胭脂蛇蛇膽混合而成,或能令瑤琴棘僵死,但斷草魂又名斷生魂,人沾之亦死,因此我與殿下商量出一種拔毒清愈之法——以琴弦為引,刺入心窩,再以強勁内力逼瑤琴棘繞弦而出,繼而将斷草魂澆灌于藤上,令它整株僵死,旋即剖心剔之。”葉凜邊說着,邊以利剪将琴弦根根剪斷,“隻可惜了這把龍須琴,原是琴劍合一……”
“有幾成把握?”蔚楚淩又問。
葉凜手握琴弦,似笑非笑,一雙眼睛黑如濃煙,透出一股撕碎靈魂的怪麗:“現下是八月十五三更天,将軍莫忘了與殿下的約定。至于拔毒清愈之事,驚蟄的内力已經足夠,我定會保殿下平安無事。”
“葉凜,我知道你這樣的人,身上早已沒有軟肋,哪怕有軟肋,亦轉眼就能舍棄;凡你決定好的事,不管鼎镬刀鋸,都不會改變主意。但我要提醒你,若你心底還對這世道殘存最後一絲希望,隻有令裴越活着,才有機會遏制天家權貴生殺予奪、加膝墜淵[1]的悲劇,久旱逢霖,朗日昭雪。”蔚楚淩直視葉凜的雙眼,“時辰不早了,我速去速回。”
說完,她利落地轉身,腰間的佩劍也跟着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果然是天生将才。”葉凜嘲弄地嗟歎一聲,低頭将裴越口中染血的紗布扯下來,随即走出門去,叫來一道身披銀甲的身影。
眼見那身影一來到裴越床前,就虛晃起來,葉凜不耐煩地用力一拍:“不想他死的話,穩住你的情緒,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和殿下還有驚蟄三人,要換乘小舟到渡口,坐上岸邊的馬車!讓暗衛和心腹精銳配合掩護殿下離開此船,尤其要避開蔚将軍的視線,速度越快、動靜越小越好,快!”
段衡之不解。
“衡之……照葉凜說的做。”太子殿下的聲音喑啞破碎,卻不容置疑。
正是夜色濃重、人間晏眠時候,卻有各路人馬急渡岚江,引得雀驚風起,波瀾萬狀。
華貴的馬車行至官道路口,蔚楚淩掀開窗簾,順着如龍的焰火看去,一棵巨大的香樟伫立在前頭,華蓋亭亭,安然穩重,俨然這片江畔村落的守護神。
她忽有所感,回頭一望,竟覺銀河如玉液,酒香醉人腸,直熏得鼻尖眼角都發酸,不由得放下簾幕,閉上眼睛,任憑周身搖顫,馬蹄聲去。
夜涼如水,月桂娴雅,蟲鳴陣陣,偶有鼾聲,忽地,渡口的寂靜被一陣驚呼劃破——
“快看呐!岚江上的官船走水了!”
附近的百姓被這喊聲驚醒,紛紛從屋内跑了出來。
但見岚江中央,幾艘大船燃起熊熊烈焰,遽然燒成一片,火舌竄如山高,濃煙吞天蔽月。
“娘,船上的人跳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