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看見裴越和蔚楚淩的霎那,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表弟方元寶豢養的海東青昨夜才給他送來了太子殿下和蔚王世子的畫像,這兩位,赫然就是畫中人啊!
他眼中難掩震驚之色,蔚楚淩見狀,不禁心中暗罵:“方濟時這個老狐狸!”
方坤畢竟有幾分本事和見識,一瞬的失态過後,他很快恢複如常,笑臉迎人,閑談問安,如魚得水地融入這場所謂京官做東的晨宴中。
見人到齊了,萬從容開門見山:“諸位萬福,容萬某向大家介紹,這兩位就是要同大家商讨赈災事宜的,工部郎中祝鳴祝大人,和兵部郎中王靜岩王大人。”
衆人一一看去——祝鳴神清骨峻,但面染霜色,約莫這會兒身子不大爽利;王靜岩則冷豔凜然,神采奕奕,對比之下,顯得康健過人。
然而事未開頭,樓外忽傳來一陣嘈雜沸騰的人聲。小厮匆忙來禀:“不好了,各位老爺,樓外集結了一群書生,嚷着要闖入香滿樓,護院們攔不住,書生們馬上就要沖到後堂來了。”
“讓他們進來吧。”裴越發話。
話音剛落,隻聽“咚”的一聲,大門被撞得發出巨大的悶響。
“外頭的人别撞啦,這就開門!”小厮高喊。他拉開門闩,靈巧閃避一側,一群清癯文弱的布衣書生魚貫而入。
領頭的那個一身藍衫,面容剛毅,一踏入門檻便揚聲質問:“大災關頭,鄉試延期,旻山鄉卻仍在興造皇帝行宮,萬從容,你與方坤官商勾結,罔顧天良,如今竟還有臉召集本地豪紳一齊對朝廷官員溜須拍馬、進貢逢迎,難道就不怕遭天譴嗎?”
“你莫要含血噴人!”萬從容被氣得胡子都抖了。
“哼。”蔚楚淩冷笑一聲,“聖賢書讀得不多,話本倒看了不少。憑空污蔑,忠奸不分,這難道就是我朝讀書人的品格和素養嗎?若真如此,我燕赤危矣!”
“胡說八道!”書生們怒而駁斥。
“方坤主持修建行宮,未嘗克扣工人勞務報酬,倘若避暑山莊停建,工人們手停口停,如此豈非斷了他們的生路?”
書生們一時默然,蔚楚淩乘勢道:“諸位可曾聽過以工代赈?若之後糧食夠吃,鄉上搭橋鋪路、築堤造壩、興修水利、固繕城工,那些尚未尋到謀生手段的流民,便可投身建設,靠雙手養活自己。”
“還有,”她語聲淡淡,“我不知你們是從何處聽說萬鄉正帶着諸位豪紳在香滿樓向我和祝大人進貢的,事實上我與祝大人在此設宴,是為了請諸位豪紳幫助鄉衙收購糧食。”
“收購糧食?”衆人面面相觑。
“朝廷赈災糧款将到,但隻能支撐赈濟一時,如今雖已鼓勵開荒,但距離豐收時節尚久,故鄉衙有意以朝廷赈災款向鄉中有私積米糧的大戶求購糧食,以豐盈糧倉,助災民平穩度過荒年。”蔚楚淩道。
“恕方某鬥膽一問,”方坤拱手,“兩位大人可有意壓低糧食價格?”
“不,禁止抑價,以招遠商。”裴越答,“商戶亦不得哄擡物價,謀取不義之财。”
“大人聖明。”在場之人紛紛奉承。
裴越的眼神清明冷峻,他微搖了搖頭,道:“災荒之年,科舉停考,平門寒士殊為不易,萬鄉正切莫忘赈恤寒士,可設學田全其士節……”
三言兩語,惹得學子們陡然眼熱。
那剛毅書生卻忽然疾步上前,聲色俱厲:“大人!這些話,你為何不早些說?!這些事,你為何不早些做?!”
蔚楚淩下意識護在裴越身前,卻見那書生面容緊繃,兩行清淚無聲地滑落下來。那神情太過絕望和凄怆,在場之人莫不心中震動。
“我的祖母,因為身子不适,懷疑自己感染了瘟疫,怕拖累于我,昨夜将自己缢死在家中房梁上……我自小與她相依為命,全靠她的養育和庇護,才得賴以詩書果腹……”說到此處,書生凝噎失聲,數息後才道,“我不能讓她枉死。”
“史書上屢有大災大疫的記載,數百萬人的慘死,饑民相食的殘酷,也不過寥寥幾筆,而我的祖母,輕如一粒微塵,甚至落不到史書之上。她一生盼望的是吃飽穿暖,盼她的孫兒能考取功名,以後入朝為官,永遠記得百姓的苦楚,當百姓的父母官……可恨我未能全她夙願……”他脫下藍衫,露出一件遍布補丁的麻服,顫抖着手将白色的孝冠戴至頭頂,“但我不憚以一介布衣之身,來問一問大人,你說以工代赈,能否杜絕監守自盜、鬥筲之役[2]?你若真的愛民如子,可曾與子民同穿、同食、同住、同行?你若真知百姓苦,可知百姓苦至若何?”
他雙目猩紅,卻身正如松,字字句句擲地有聲:“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我曉得。可底層百姓命運的繩索,究竟有幾條系在大人的良心和善心之上,大人可曉得?”
他一席話振聾發聩,猶如霜雪穿堂,挾帶一股鑽人肺腑的凜冽寒意,令這後堂都仿佛驟冷了幾分。
裴越低咳兩聲,容色變得雪白。
在一片寂靜中,他輕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周正。”
“你的祖母叫什麼名字?”
“蘇招娣。”
“周正,這是太子殿下的信物,月牙令。”裴越從懷中掏出一枚白玉令牌,緩步行至書生跟前,将令牌放置于他掌心,“憑此令,你有協助鄉衙辦公查案、監察工事、抽調賬簿之權,若出現任何問題,皆由在下負責。”
他又拿出一個月白色的錢袋,靜靜道:“我于民有愧,于你的祖母蘇招娣有愧,自知這過失,無論如何也抵償不了……但這些錢銀,請你拿去,為她備一副薄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