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羽看着這四個字,猶如遭人當胸錘了一拳,連呼吸都痛了,眼前一片模糊。
罷了,裴敏不過愚魯,罪不至死,若冉冉尚在,定不忍宮中血流成河。
便遂了她的善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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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雲緩動,風過微涼。
蔚楚淩堅持讓驚蟄給裴越的傷口換了藥,還命十一去備了輛馬車,之後毫無負擔地抱劍坐到裴越對面,閉目養神。
裴越的眼神有些失焦,視線落到了蔚楚淩脖頸上的玄黑色項圈之上。
那項圈簡明古樸,恰巧遮住了喉結,據說蔚夢安佩戴它,是為了遮蓋在戰場上落下的傷疤。
褚關大捷之後,燕赤大地至今流傳着一首童謠——漠涼月下少年雄,一劍光寒衛九州。手握泰阿威與銳,鐵騎神兵定山河。連他也有所耳聞。
卻不想美名兇名皆赫赫的蔚楚淩,原來是這樣真摯舒豁、沉着不羁的性子。
裴越任由思緒飄遠,閉上了眼睛。
恍惚間入夢,夢到十五歲那年,母後的忌日,他登上琉璃塔的最頂層,徹夜跪在她的牌位前,因為長時間沒有進食,胃痛得絞成一團。
養母順貴妃跪在他身側的蒲團上,合掌斂目,哀思無言,猶如一座虔誠聖潔的神女雕像。
良久,他聽見她清冷的聲音:“你母後從前鬧得很,怎麼生得你這般靜?”
他早已痛出一身冷汗,連意識都開始有些模糊:“母妃...”
“不是說過了嗎?私底下不要叫我母妃,叫順貴妃娘娘。”
“順貴妃娘娘。”
“痛,為什麼不說?”
“痛,為什麼不說?”
裴钰睜開眼,那抵着他腹部的裹劍的布包便向後縮了縮。
蔚楚淩的神情略顯煩躁:“你的氣息不對。”
裴钰微微怔了怔,眼神幽邃若谷,而後又緩緩滲出一點光華,就像不知哪裡來的陽光,照落到谷底流川一樣。
“止痛散沒有奏效,”他輕輕将那布包拂開,而後手按在了左腹上,“但按按是好些。”
“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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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沖垮的溪甜村屬旻山鄉所轄。當他們一行人到達旻山鄉鄉衙附近的客棧的時候,看見一群人守着衙門前布施的粥棚,灰撲撲地等待着。沿路有或骨瘦如柴或浮腫發亮的餓殍席地而眠。絲絲惡臭,鑽鼻而來。
裴越走到粥棚,舀起一碗粥,拿根筷子往中間一插,筷子馬上歪倒。
“粥太稀了,不符合朝廷的要求。”
那些施粥的衙役見他通身清貴、氣質非凡,當下沒敢阻攔他的動作,而今聽他說了這麼一句,紛紛面面相觑。領頭的方臉高個衙役越衆而出,客氣揖手:“敢問您二位是…… ”
“工部郎中祝鳴。”裴越道。
祝鳴,太傅祝文遠之孫,與裴越年歲相當,曾為太子伴讀,門貴才高,低調沉穩,尤擅工事,是太子黨的要員之一。
蔚楚淩心思微轉:“兵部郎中王靜岩。”
她與父王連夜研究過朝堂中的派系,記得兵部郎中王靜岩與工部郎中祝鳴關系匪淺。
報出這個名字時,她下意識看向裴越,見他眸底閃過一絲詫色。想來她與父王應猜得不錯,王靜岩亦屬太子一系。
“原來是二位大人,小人真是有眼不識泰山。”那方臉衙役連連賠笑,“小人這就通知鄉正。”
“不必了,讓他先解決粥的問題。旻山鄉須設東南西北四個粥廠,每日兩頓給流民施粥,要保證筷子插入碗中不倒,對沿街癱軟無力的餓殍,更要優先贈食,不能棄之不顧,期間會有人暗中監察,倘若陽奉陰違…”裴越眼神陡然鋒凜。
“大人請放心!卑職自當聽命行事,不敢違逆半分!”
“那就好。”太子殿下身上清峻肅然的壓迫之勢緩緩消散,“明日申時我與王大人自去鄉衙會見鄉正。”
周圍打量的目光仍凝在他們身上,裴越似無所覺般轉身,下袍的水墨梅花朵朵被浸濕。
蔚楚淩仰頭望去,天幕猶如一面竹月色的大旗。
煙雨寂寥,雲起暮鐘,山河在望,隻待來日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