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媽媽使了手段有了你,逼着喬老爺子讓喬南山奉子成婚,”秦之昭的手指緊緊握緊輪椅把手,“就他們結婚的那一天——”
“那個人從二十四樓跳了下去。”
“你爸爸是個虛僞薄情的爛人,你媽媽是個狠毒心計的歹婦,而你呢……”
“你是他們相互利用的工具,是午夜驅不散的噩夢,你從出生開始,身上就沾了另一個人的鮮血,”秦之昭靠近他,聲音琴弦般纏住他的脖頸,“真可笑,你不會還以為是自己表現得不夠好吧?”
“從出生就帶着原罪的人,就算是你再優秀,再乖巧,再無可挑剔,你以為會有人将目光放在你的身上,哪怕一點點嗎?”
“你胡說!”
喬淮生猛地回過頭,一把掐住了秦之昭的喉嚨:“你以為我會信你嗎?”
“不信我?那你可以現在出去找他們對峙啊,你敢嗎?你其實内心早就已經知道答案了吧!”
“閉嘴!”喬淮生死死扼住他的脖頸,手背青筋跌起,“你閉嘴!”
“這麼……生氣……”
窒息讓秦之昭幾乎隻能用氣音講話,可是他居然還在笑,連聲音都帶着愉悅:“那你……殺了我啊……”
“動手啊……你敢嗎?”
喬淮生用力收攏了手指。
傷口因此而崩裂,鮮血順着他的手臂流下來。
喬淮生雙目充血,看着秦之昭臉色漲紅,氣息掙紮,仿佛他隻要稍稍再一用力,就能徹底失去呼吸。
為什麼不動手?
為什麼不握下去,隻要輕輕地一用力,所有折磨自己的痛苦、掙紮、陰霾,就會徹底消失了。
隻要握下去。
喬淮生骨節泛白,盯着秦之昭因為缺氧突出的眼眶,他想要掐進,可是無論如何也握不下去。
為什麼?為什麼不動手,為什麼不用力?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放下那把刀?!
是啊,為什麼放下那把刀。
在那天,在昏黃的小巷裡,他和他們,為什麼放下那把刀?
對,他們。
放棄的……是他們。
喬淮生猛地松開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從人頭攢動的宴會上跑了出去。
穿過蛛網凝結的街道,穿過腐爛的瓜果氣息,穿過昏黃的路燈和鮮血般的殘陽,跑到破舊、狹小的街道裡。
跑到,顧舟的身邊。
夕陽完全墜落了,夜晚和那一天一樣漆黑,唯有那扇窗裡透出一點黃色的微光,頭發發白的婦人坐在床邊,是老太太回來了。
“怎麼能說是故意呢?我看這孩子還是挺孝順的,”按摩店老闆娘坐在旁邊跟她聊天,“他一個孩子能花什麼錢,肯定隻是沒找到工作。”
“這麼多年,你兒子不是也沒有再找,隻養着他一個。”
“那是他沒本事!”老太太說,“要是能有親孫子,你當我會把他撿回來!”
“養不熟的狼崽子,從小他就跟人不親,那眼睛也不知道是像誰,那麼吓人。”
“也不能那麼說,”老闆娘有些聽不下去,“你住院這麼多天,這孩子天天早上起來送飯,掙那麼一點錢全給你交手術費了,見到的人都誇他呢。”
“我養了他!”老太太提高聲量,臉上的皺紋都因此擰在一起,“難道他不該孝順我,反正有了孩子也不會我們家的根,他的掙的錢當然要給我!”
“讓他買個飯這麼久還不回來,誰知道是不是在外面吃獨食,小雜種!”
顧舟手上拎着菜,臉上帶着點淤青,裝菜的袋子破了口子,他在回來的路上碰見要債的,被迫耽誤了許多時間。
“她不愛你。”
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顧舟回過頭,看到喬淮生的臉。
大少爺似乎是剛從某場宴會上回來,一身昂貴西裝,領針手表,襯得整個人風度翩翩,實在與這狹窄肮髒的街道格格不入。
可是他的語氣惡毒,輕蔑,好像有什麼追着他,讓他急切地将一起攤開來放在顧舟面前:“你看到了吧,她根本就不在意你,你不過是人家沒有親孫子撿回來的一個替代品,一個拿錢的工具。”
“她根本就不愛你。”
他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顧舟望着他的眼睛:“你是故意讓我聽到的。”
“是又怎樣?”喬淮生嗤笑一聲:“如果不是她自己這麼想,誰能誘導她說出來呢?”
“你為她做那麼多工作,去會所給人做小伏低,去做店裡被客人罵,去比賽被人搶了名額,就是為了給她湊那麼一點醫藥費。”
“可是她看到嗎?她感激過嗎?她欣慰過嗎?”
“你不是她的親孫子,”喬淮生一字一句,從喉嚨裡撕扯出聲音,“從出生就帶着原罪的東西,你以為會有人在意你的存在嗎?”
顧舟逼視着他的眼睛:“所以,那些也是你做的。”
“對。”
“為什麼?”
“為什麼?這需要理由嗎?”
或許隻是因為那一天,你那麼不幸地遇見了我。
喬淮生說:“因為我就是想看着你被全世界抛棄,痛苦掙紮的樣子,像你這種陰溝裡的狗一樣的東西,在這樣的痛苦裡死在陰溝裡,不是更有趣嗎?”
“喬淮生!”顧舟猛地提起他的領子,番茄從破了洞的袋子滾進樓梯,喬淮生被他猛地甩在落了灰塵的牆壁上。
“怎麼,終于忍不住了嗎?”喬淮生在笑,他努力地想要裝作秦之昭那副得意的模樣,可是手臂上的傷口卻傳來陣陣刺痛,發紅的眼尾勾起來,“還記得那天我問過你什麼嗎?”
“你現在……有想要殺掉一個人的想法嗎?”
顧舟緊緊地揪着他的領子,眼神冷漠又銳利,像是陰溝的鬣狗,卻又像是咬人的狼:“你把我當作陳焰。”
“你不是嗎?”喬淮生說,“沒有人愛,沒有人關心,沒有人在意,即便是死在今天,也不會有人會為你哭泣。”
“不管你怎麼努力,都不會有人在意,因為……”
喬淮生笑起來,用生平最惡毒,最刻薄的詛咒:“不管你做什麼,都會被我親手掐滅。”
“你不會再找到工作,你的處境不會有任何的改善,要債的人隻會越來越多,你那個賭鬼父親再也不會從你這裡拿到一分錢,老太太的藥快吃完了吧,沒有收入,她要怎麼活下去?”
“哦,我忘了,他們從來也在乎你,對吧?”
“喬淮生……”顧舟幾乎把他整個人提了起來,“你就是為了一個角色?”
“對!”
他放下的刀,顧舟放下的刀,可是陳焰握起來了。
那麼既然陳焰可以,為什麼他不可以?為什麼顧舟不可以?
他們和陳焰,顧舟和陳焰,到底有什麼不一樣?!
“顧舟,我再問你一遍!”喬淮生靠近他,幾乎将細瘦的,一折就斷的脖頸都貼近了顧舟的掌心,“你憤怒嗎?生氣嗎?痛苦嗎?”
胳膊上的鮮血湧出來,如同那日一樣,喬淮生戰栗地渴望着顧舟的宣判:“……想要動手嗎?”
顧舟再一次在喬淮生身上看到了這樣的視線,這樣瘋狂的、扭曲的、熾熱的、絕望的視線。仿佛随時可以毀滅一切,包括他自己。
心髒重重一跳,顧舟松開了手,他說:“沒有。”
“什麼?”
“你說的那些,我都沒有。”顧舟說,“沒有憤怒,沒有痛苦。”
“不可能,你憑什麼——”
“為什麼不可能?”顧舟平靜地望着他,像望穿喬淮生所有拙劣的、幼稚的手段:“你做的這些,我早就經曆過了。”
早在喬淮生出現之前,顧舟已經經曆過遠比這些絕望痛苦許多的時刻。
所以,他已經習慣了。
每個人都會經曆這樣的時候,每個人都會這樣生活,每個人都有一個帶着埋怨相互糾纏的家庭。
他隻是他們其中的一員,沒什麼特殊,也沒什麼值得關注。
“我想你找錯人了,”隻是為了想要一個角色就如此歇斯底裡的小少爺,好像永遠也無法理解這一點。顧舟說,“我不是陳焰。”
“事實上,我一直覺得,”
顧舟彎腰去把那顆掉落的番茄撿了起來,于是在這樣昏暗的巷子裡,他沒有看到喬淮生手臂上滴落的鮮血和眼角未落的淚痕,他隻是平靜地開口,用那天傷痕累累卻依然洗碗做飯的平靜,用喬淮生最厭惡的平靜,對他說:
“隻是因為不被愛就要死要活,實在是太過矯情和自戀了。”
顧舟走了。
老式的樓梯亮一下就恢複了黑暗,喬淮生一個人站在樓下。
他穿着能抵這裡一套房的昂貴西裝,戴名表,胸口的鑽石光芒璀璨,矜貴到格格不入。
破舊的巷子裡傳來許多的聲音,小孩子的哭喊聲,夫妻的拌嘴聲,老人的電視聲,做飯時鍋碗瓢盆交錯的疊起聲,空調的風箱聲,和着咒罵的潑水聲。
那些聲音全都穿過他。
像是海底永遠找不到頻段的Alice,喬淮生獨自站在原地,鮮血順着手臂流下來,手腕的傷痕好了又添,沒有人與他共鳴。
那些所有的憤怒,痛苦,掙紮,絕望,隻是他一個人矯情的獨白。
在那個昏黃的落日裡,喬淮生以為自己找到了同類,可是他弄錯了。
顧舟不是陳焰。
陳焰是他一個人留給這個世界的遺書。
這一天,喬淮生終于不再試圖尋找共鳴。
他決定一個人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