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大軍拔營前往蕉下,氣勢浩大,引得無數人關注。
許羚領着十名精兵騎馬先行抵達,後方大軍按先前商定好的計劃,從不同方向對北夷首都定安發起攻擊。
一日之内,數封軍令從蕉下發往各處,亡國警鐘已然敲響。
蕉下鐘樓上,許羚憑欄遠眺,将城中的大好風光盡收眼底。
遠處的烽煙和此時城内的炊煙同時升起,一大一小,一遠一近,像在風中共舞,如癡如狂。
倏爾雨來,密密麻麻地撲在臉上,帶來點點清涼。她擡起手,輕輕地碰觸臉上的皮膚,水痕留在手指上,隐隐透出底下的紋路,一旋圈着一旋,像是宿命。
蕉下的夏天,柳葉依舊濃綠,枝條在風雨中舞動,來回拉扯,生命力充盈其間。
用不了多久,其他地方應該就會如此刻的蕉下一般了吧。
她出神地望着前方想着,根本沒察覺到背後何時站了個人。
直到她不再感知到雨水打在身上,疑惑地仰頭去看時,這才發現自己的頭頂遮着一柄紙傘。
她側首,看到的便是鐘寐略帶深情的眼神。
許羚心頭猛然一跳,直接往旁邊走了一步,退出紙傘能遮到的範圍,避免了與他共處。
冰涼的雨絲重新落在身上,透過衣服讓她有些發懵的大腦冷靜下來。
她看着他,神情疏離,“你為何到這兒來?”
鐘寐抿着唇,不說話。他上前一把将傘強硬地塞到許羚的手中,而後主動拉開了距離,将自己完全暴露在雨幕中。
“許度,明日你就呆在城内,不要出去。”
他吸了一口氣,嘴角上揚,莫名地透着點悲涼。
“我叫鐘寐,或許你并不認識我,還……很嫌棄我。但我在軍營中聽過不少有關你的事,包括你打蕉下那一場,不能親眼看到,我現在想想還是覺得挺遺憾的。不過沒關系,以後會有機會的。許度,我以前覺得真正的英雄就該是我爹那樣的,現在,我覺得你們這樣的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一口氣說完了這一長串的話,雖然前後沒什麼關聯,像是想到什麼就說了什麼,但許羚還是從中察覺到了什麼。
她将轉身欲走的人攔下,移動手臂将兩人都罩在紙傘下邊。看着他的臉,她說道:“你是知道些什麼是嗎?”
雨水順着臉頰彙成水珠往下滑落,滴在他深色的衣領上。他像是沒想到許羚會願意跟他共撐一把傘,雙眼不停地眨着,卻偏偏一字不說。
許羚有些無奈,擡手在他的眼前揮動了幾下,示意他回神,在他轉動眼珠時又将剛剛自己問的話重複了一遍。
“我……”他遲疑了,面上的表情滿是糾結。
這樣的表情外加他剛剛說的話,看來這件事不僅有關于她,還有對他來說重要的人。
他叫鐘寐。
許羚垂下眼簾,一下想通了其中的關隘。
“你是鐘祿的孩子?”她仰頭看他,正好抓住他眼中飛快閃過的心虛,了然。
“我……”鐘寐點頭,口中含糊不清的“我”字此刻清清楚楚地傳了出來。
“鐘寐,明日一戰很重要,若我不去,軍心即散,後果誰都不能承擔。”
許羚既已猜到了他未說出口的話,自然也就知道他的矛盾之處。
一方是生養自己的父親,一方是自己口中能定天下的英雄,選誰他的心都會不安。
少年能有此心一顆,已是不易。
這次,她的臉上終于不是慣常表現出的冷漠,而是一個淺淡的微笑。她的眼睛明亮而清澈,像一汪清泉,平淡但有力。
她看着身旁的少年,鄭重啟唇,“鐘寐,你無需做選擇的,自古以來,忠孝本就難以雙全。”
“可是,我是鐘寐啊。”
尾音上揚,滿是少年意氣。青澀的眉眼已初具傲氣,舉手投足間便可窺見日後的風采,若少年常在,景京内又将出現一位驚才熠熠的人物。
可是,當許羚從滿是廢墟的地方艱難爬出來的時候,她便知道她再也見不到少年的将來了。
“将軍——”
許羚被人半扶着從地上站起,束發的頭冠已經丢失,青絲盡數垂下,遮住了她滿是晦暗的眼眸。
她的臉上盡是傷痕和污泥,黑一塊白一塊,極其狼狽。
她提着一口氣看向遠處正騎着馬趕來的大隊,為首的那個人,她記住了。
鐘祿到時,其餘幸存的士兵正一個接一個地在廢墟中尋找還可能存活的人,而許羚則獨身一人站着,像是在迎接他一般,惹得他心頭一跳,一股難言的不安随即湧上眉眼。
“許将軍,你,還好嗎?”
鐘祿穩穩地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盯着許羚看,明明人就在眼前,他非要問一句以顯示自己的獨特。
許羚笑了,本就白皙的牙齒在此情此景下顯得更加的白皙,像是在嘲諷他一般,遲遲不肯收起。
她一直沒停下,笑到眼角出了淚,笑到渾身抽疼地彎下了腰,她的動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們紛紛停下手裡的動作,有些驚疑地看向站在中央的那個人。
鐘祿挑眉,見許羚現在這般模樣,心裡隐隐欣喜,他先前還遺憾這個人命大沒被炸死,現在這般卻是瘋了?倒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