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剛睡醒的緣故,齊鳴的聲音軟糯中透着些沙啞。江山钺于是又很見機地給他倒了一盞茶。
一位在江湖上聲威頗重的豪俠,卻肯放下身段如此鞍前馬後替人效勞。齊鳴想,此人若非是胸襟格外寬廣,那定然就是心機格外深沉。然而,不拘如何,隻要這個人肯露面,于自己而言,都算得上是一件好事。畢竟,盛九是個糊塗的,落入了别人的陷阱裡,尚且渾然不知。而自己,也終究不可能一輩子窩居在這九凰山。
僅僅隻是被動地等待官兵來營救,并不符合齊家人的作風。齊鳴雖然受困于床榻,卻無時無刻不在思索破局之法。眼下,江山钺來了,這便是個機會。齊鳴接過了茶盞,唇角間稍稍揚起一些融融的笑意。擡眸間,便已将江山钺由頭至腳打量了個透徹。
其實江山钺的年紀并不算大,照着齊鳴的觀察,他應當隻有二十六七歲。如此年輕便能号令群雄,定鼎一方,足見本領不容小觑。尤其難得的是,此人雖然地位頗高,待人卻十分親和。若不是齊鳴心中始終忌憚他,就沖着方才他的那些友善舉動,自己便很難拒絕交他這麼個朋友。
一個身負血仇,卻又朋友遍天下的人,他的目的,似乎并不難猜。
齊鳴飲罷茶,将杯子遞還給他,口中道一聲“多謝”,擺手請他坐下。兩人雖是初次見面,氣氛卻還算融洽。盛九原本十分提防江山钺,怕他會對小官人不利。如今見他二人并沒有劍拔弩張的架勢,便也托着腮,似乎有些困倦似的,撐在桌子上旁聽。
江山钺施施然坐在齊鳴床邊的杌子上。他是個健談的人,一上來便開始憶及舊事。
“令尊齊國公的風采,我曾有幸瞻仰過一回。”江山钺道,“天熙三年,京西竹林舉辦了一次聲勢浩大的百家對談,當時,我依托一個朋友的關系混迹了進去,旁聽了全程。那些儒生們,自然是個個學問驚人,談詩作賦、評古論今好不熱鬧。然而,若說叫我佩服的,唯有令尊一人。令尊在衆人清談過後,謂然感懷曰:‘今日佳會,群賢畢至。實在是聖人高澤,令我朝文風鼎盛。然,邊疆遠寇,時有扣關之險;北域南蠻,仍存挑釁之心。諸位何不于吟詠風雅之餘,兼習武藝。常懷定邊之策,力邀不世之功。秦時明月,漢時關隘。定遠封侯,耀武雄邊,豈不快哉!’”
他說的這件事,齊鳴是記得的。算一算,當是六年前了。那一年的竹西佳會,恰好由爹爹主持。這種清談的盛會,爹爹原本是不愛去的,因為他老人家一向以為,文人論道,能論出什麼狗屁來。隻可惜天子倚重讀書人,鼓勵他們馳騁學問、施展文才。爹爹無法,也就隻好去了。
果不其然,一場清談下來,直把爹爹氣得臉色鐵青。一回到家,就開始拍桌子抱怨,說什麼“時風靡靡,世風日下。那些個儒生,談起風花雪月,頭頭是道;一問及邊事,則是狗屁不通。如今北方侉子,正自厲兵秣馬,虎視中原。可本朝的讀書人,卻還在作這些旖旎文辭。啊,可是天不佑我朝?竟不肯降下一位英雄人物來鎮守邊關。再這麼下去,我朝危矣,危矣!”
正當齊國公義憤不已之際,猝不及防,他的夫人,也就是齊鳴的母親,本朝最為尊貴的長公主,一招粉拳,便砸在了他的肩頭。
“家主可是瘋了,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長公主嗔怪他道,“你可管好你的嘴。雖然官家是我親弟弟,可他到底也是天子。你如此诋毀他的天下,可是嫌咱們的日子過得太舒坦了,想領着全家,都去菜市口逛一圈?”
齊國公被她夫人這麼一教訓,登時也不義憤了。回頭瞧了一眼齊鳴,笑呵呵道:“啊呀,鳴兒也來了。來來來,咱們不談那些,好好吃飯。我今兒這一天,光是吃了些空口的言辭,早就餓了。”
齊鳴想到爹爹和母親,不禁有些悲從中來。隻可惜當着外人的面,不好表露出憂傷,隻好陪笑道:“我爹爹素來是如此,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全憑意氣。即便是在朝堂之上,也常有因出言不遜而遭到官家斥責的時候。 ”
“如今的朝堂,似令尊這般敢于直言的賢臣已然不多了!”江山钺恭維他道,“隻可惜我等出身草莽,不能效死于令尊麾下。否則也當憑着這一身武藝,求個功名前程,也好過在江湖上胡亂混迹,徒然蹉跎光陰。”
他的這一番話,其中有幾分真,幾分假,實在難以分辯。齊鳴猶記得,盛九曾說過,江山钺的父親原本就平定邊患之功,卻不幸為陳不遇所害。固然,陳不遇是殺害他父親的元兇。然而,若是追根溯源起來,當年陳不遇之所以帶兵絞殺梅山,并非沒有朝中大臣的逼迫、以及官家授意肅清匪患的緣故。
因此,雖則江山钺口口聲聲說有效力朝廷的心,但齊鳴卻不敢随便應承他。焉知他這般說話,存的是怎樣的心思。齊鳴如今是落難于此,不能不多長些心眼。畢竟人心隔肚皮,連盛九都不免上他的當,自己又如何敢輕信他。
齊鳴不過是輕輕一笑,便揭過了他這蓄意的試探。如今,客套的話也已經說了,到了該進入正題的時候。
“我聽盛寨主說,江盟主這些年來,屢上京城。可是想伺機扳倒陳不遇,替父報仇?”
“九兒連這事都跟你說了?”江山钺皺眉瞧了一眼盛九,那神情,辨不出是氣惱還是吃醋。倒是盛九,很是坦然地挑了挑眉,意思是這種人盡皆知的事情,有什麼必要隐瞞。
江山钺無可奈何,隻得承認道:“不錯,殺宿敵,報父仇,是我畢生的夙願。隻可惜那陳不遇如今官居二品,早已是人上之人。我想要殺他,并不容易。”
齊鳴點了點頭,對他的境遇表示理解。那陳不遇如今的職務,執掌大同府兵。軍營之中,固若金湯。便是江山钺有萬夫莫敵之勇,也入不得他的府中。
“然而,不論再難,江盟主恐怕都未曾放棄過這樣的志願吧!”齊鳴道,“不然,這麼多年來,江盟主又何必如此奔波勞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