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郎中不由得便想到了盛九昨日向他問起的事。當時,他其實很想勸寨主死了這條心,畢竟,從一開始就不抱希望,總比事後失望來得好。不過,照目前的情形看,似乎,也未必就不能抱那麼一點希望。
但這會兒顯然尚不是思考那些的時候,弄髒的床單、被褥,通通都得換。李郎中累出了一身的汗,好不容易收拾妥當,他推開門出去,發現王二娘和寨主雙雙站在門口,似乎已經等了他很久了。
方才,盛九一個人在台階上坐了許久。清涼的晨風吹在她滾燙的面頰上,終于把她那混沌的腦袋,吹得清醒了些。
她反省自己為何會那樣舉止失措,是因為厭惡他嗎?
顯然不是的。雖然他發病時的樣子,确實令她感到害怕。但那并非是因厭惡而感到的恐懼,而是因為心疼。
當齊鳴求助地看着她,向她伸出手時,她真切地感覺到了巨大的心疼。就仿佛,有人正拿着一把锉刀,在她的心髒上,一下一下地剜着。
這樣的經曆,簡直就像一場噩夢。盛九發誓,她絕不會再讓自己面對他的痛苦這般不知所措。于是,當李郎中開門出來時,盛九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李郎中,從今兒起,我要開始向您請教怎麼照顧小官人!”
李郎中手裡還團着一團弄髒的衣服被褥,這樣說話,似乎不大方便,于是他安撫盛九道:“這個嘛,不着急,我日後可以慢慢教你。哦,小官人已經換好衣裳了,寨主要去瞧瞧他嗎?”
盛九自然是迫不及待,一個錯身,便進了屋内。
王二娘則是很見機地将李郎中手裡的衣服被褥接了過來,放入手邊早預備好的簍子裡。她見盛九已經進了屋内,便拉着李郎中的衣袖,将他牽到了院中的桃花樹下。
李郎中覺得心口又撲撲撲跳起來了,一張老臉,竟而火辣辣燙得人發慌!
但王二娘顯然沒有發現他的異樣,她将臉又向他身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問他道:“小官人的病,究竟能治不能治?咱們寨主,可是一心向着他。我方才還問她,‘見着小官人這樣,您怕不怕,嫌棄不嫌棄?’您猜寨主怎麼說?她說‘我隻恨自己幫不了他,不能減輕她的苦痛’。您瞧瞧,這樣的性子,是不是和他爹爹一模一樣?”
關于先寨主盛得澤,李郎中自然也是十分了解。盛寨主的發妻崔萍月死于難産。那幾年,勸他續弦之人,能從山頂排到山腳。幼女孤弱,總需母親教養;寨主又肩擔重任,各項事務,簡直令他脫不開身,續弦,就當時情況而言,無疑是最好的選擇。然而,任憑衆人磨破了嘴皮子,寨主卻依然不為所動。反而當衆發誓,立志終身不會再娶。此一舉動,無異于打了一幹勸說之人的臉面,但也确實使他獲得了耳根清淨。此後,盛寨主果然未再婚娶,隻與幼女相依為命。
如今盛九也是如此,認定了一個人,便很有非他不可的決心。對于盛九的一意孤行,李郎中并不感到意外,反而關于王二娘方才問的問題,他不得不謹慎作答。
“治,是不能治的!”李郎中道,“那小官人,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出生。若是能治,家裡人又怎會不盡力替他醫治?實在是,這病,沒法治!”
說着,李郎中擡起手,在胸口以下腹部以上的位置比出了一條線,蹙眉道:“就是這兒,再往下,我拿銀針去刺,就俱都沒有知覺了。王二娘——”,他說起這個名字時,覺得心都快從嗓子眼裡蹦了出來。他的聲音應當是有些微的顫抖的,但好在王二娘似乎并沒有察覺到,她隻是因他的話而感到震驚,眼睛都睜大了一圈。李郎中覺得她這個樣子非常的美麗,但他并未在表情上流露分毫,而是繼續冷靜而緩慢地道:“您是有見識的人,想必不需我再多言,您也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什麼?那還用說麼?不就是意味着寨主若是嫁了那小官人,就得守一輩子活寡。
這可不行。王二娘憂慮地道,“寨主還年輕,若是叫她怎麼幹熬着,你我怎麼能夠忍心。先生,您也是看着寨主長大的人,無論如何,您得幫一幫她。我聽說,有一種藥,能夠讓男人……雄風倍增。或者,可以給小官人試一試……”
李郎中沒想到王二娘竟會說得這麼直白,不禁覺得臉上更燥熱了些。自然,她方才用了一個詞,叫“你我”,似乎是将他二人歸到了一起。這不能不令李郎中産生些許的幻想。然而,他很快便打消了這個大膽的念頭。畢竟,二十年了,自己都不曾去打擾她。如今老了老了,又何必再開這個口。
不過,關于用藥這個事,李郎中覺得,不是不可以考慮。畢竟,方才,他親眼見證了,小官人未必就一定不行,若是稍加輔助……
然而,他不得不提醒王二娘,“那樣兇猛的藥,可不能亂用。小官人身子弱,未必受得住。這樣吧,這事我來想辦法。不過,也請二娘您轉告寨主,培養感情,最好是循序漸進。若是想一步到位,恐怕适得其反。”
他剛說完這話,便莫名地替自己尴尬了起來。身為長輩,去幹涉小輩的情愛之事,實在有失體面。為了維持顔面,李郎中微微擡起頭,似乎有些倨傲似的,故意轉開眼不去瞧她。
王二娘則是答得很爽快,“這個自然,奴自會提醒寨主把握分寸。”
“其實,最好的法子,莫如讓寨主主動放棄了小官人,另尋一個”,王二娘終是有些意難平,“咱們寨主那樣好的姑娘,若是不能有一段美滿的姻緣,奴總覺得對不住她爹爹。”說着,她忽然将一雙天生妩媚的眼睛看向了李郎中,尋求認可一般地問他道,“先生,您是有見識的人,據您看來,憑咱們寨主的性子,她真能對小官人從一而終?您說,時日一長,寨主有沒有可能就膩煩他了?”
“難說”,李郎中搖了搖頭,“您不也說,她像她父親麼?我的意思是,咱們還是不要操心那許多了,就順其自然吧。常言道,堵不如疏。年輕人,氣性大。您越是阻止的事,她越發想去做。咱們倒不如撩開手,任由她自己去嘗試。人教人不會,事教人,一學就會了。小官人身子特殊,長久相處,并非一般人能夠忍受得了的。寨主眼下,看起來是非他不可,然而,過得一月兩月,拟或一年兩年,說不定珍珠變成了魚目,不需咱們去打破,兩人便相看兩厭了呢?我看,咱們如今的擔憂純屬杞人憂天。且耐心些,邊走邊瞧吧!”
所以啊,到底還是做郎中的人,見識得多,看得也通透。王二娘先前是鑽進了死胡同,一心為寨主感到不值。如今看來,似乎擔憂得還是早了些。人生路漫漫,誰知道将來會如何呢?
總之,是豁然開朗。王二娘看向李郎中的眼神,不禁也多了幾分賞識。這位郎中,說來也怪,五十歲的人了,卻還是光棍一條。王二娘保媒的瘾一時上來了,便順嘴問他道:“先生如今可還有成親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