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不成”,王二娘一改方才支持的态度,對自己的失查簡直痛心疾首。這麼大的事,自己竟然不知道,還給她出主意,這不是害了她嗎?
“哪怕醜點呢,也不能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玩意”,王二娘苦口婆心道,“這可是一輩子的事啊,男人的花期,能持續多久呢?到頭來維系夫妻感情的,還得靠那方面的能力。寨主,您年輕,不知事,不知道男人的實用,遠遠比好看重要。這樣吧,他既是個癱子,那咱也不怕他跑出九凰山給咱惹事。咱就好人做到底,讓他留在寨子裡,供他吃供他吃,不讓他凍着餓着,這便是咱們的仁義了。至于别的,那就别想了。咱們的計劃,到此為止!”
怎麼就到此為止了呢?盛九對于王二娘的決絕,簡直震驚不已。
“二娘,您先前不也誇過他長得好看呢嗎?這世上的人,原就難求個盡善盡美。這樣的相貌,已算世間難尋。隻要他願意從了我,咱們還挑剔他什麼呢?當然,他身體上的确是略有些不便,可咱們這九凰山,也并不缺他一個幹活的人啊。将來他主内,我主外,我養着他便是了。”
王二娘兩眼一翻,從鼻子裡重重“哼”出一聲,“寨主,您說得倒輕巧,他得的那種病症,又豈是‘略有些不便’而已!”
“寨主啊,人的相貌再好看,那也隻是錦上添花的點綴,當不得飯吃啊!您太年輕,不懂得‘人生漫漫,相處實難’的道理。便是兩個身體健全,志同道合的人,一起過日子,也還難免有牙齒磕着舌頭的時候,更何況,您和他……您說您‘養着他’,您是把他當成一朵花養呢,還是當成一條狗養?他這樣身子,将來一舉一動,恐怕都是離不得人的,您是打算時時刻刻陪着他呢,還是另請個人專門伺候他?伺候人這事,不是二娘吓唬你,做個一天二天,一月兩月,或許還能堅持,可若是十年,二十年,甚而一輩子,您确定您能忍受得了那份煎熬?人的耐性是最經不起考驗的,将來他老了,這張臉也不好看了,兼之又身體不便,您可能保證自己不會厭煩他,嫌他累贅?寨主,聽二娘一句勸,放棄他吧。二娘答應你,明天就出去找去,找個好手好腳、相貌也不輸他的人來配您,您就别再惦記着他了?”
可是盛九不樂意。在見着齊鳴之前,她自然更願意找一個好手好腳的郎子。然而,見着他之後,盛九的想法又變了。
“二娘,您也說了,人和人,相識容易,相處卻難。他的腿腳不好,這是他的缺憾。然而,若是換一個心術不正的,拟或薄情寡義的,那就不是缺憾了嗎?二娘,您也不必勸我了,我如今是認定了他,隻願和他好好相處。别人再好,我也不稀罕了!”
就是這麼個倔犟的性子,和她的父親簡直如出一轍。當年盛九母親在生下她之後,身子沒養好,去世了。于是,整整二十年,她的爹爹都沒有再續弦。王二娘雖然心裡有了人,但不妨礙她對盛寨主十分賞識,于是就勸他,“何不再娶一個呢,孩子小,也需要母親。”但盛得澤卻總是搖頭,“除卻巫山不是雲啊,再娶一個,也不是她了!”
如今,盛九簡直完美繼承了她爹爹的一根筋。要麼相不中,相中了就是非他不可。
可是,明知道那小官人是那麼個情況,自己若再支持她,那簡直是喪良心。王二娘痛心疾首地道:“寨主啊,不是二娘故意為難你,實在的,人生有那麼多條路可以走,您何苦要走一條最艱難的呢?您爹爹若是在天有靈,也不會同意的。”
王二娘突然搬出了她爹爹,倒叫盛九一時啞口無言起來。說實在的,她并沒有考慮過爹爹的感受。畢竟爹爹已經作古三年了,在她的生活裡,爹爹的痕迹越來越淡。仿佛一顆漸次遠去的晨星,她能夠看到他的光,卻越來越感受不到他的溫暖。
“我放不下他”,盛九道。今日,齊鳴和她說話時,他那微蹙的眉心,那水樣清澈的眼睛,都生動地镌刻在了盛九的心裡。盛九表面上,雖極力維持着矜持,但心裡,簡直像是火燒着一般。她從來沒有對誰,有過這樣熾烈的情感。哪怕是從前的那位書生,也不曾似齊鳴這般牽扯着她的心,讓她随着他的喜而喜,随着他的悲而悲!
“二娘,這三年來,我過得很孤獨”,盛九忽而惆怅地道,“這個院子大得很,卻隻生活了我一個人。山上原就冷,沒有了人氣,夜裡就更冷了。如今,好容易來了這麼一個人,他住進了我這院子,我就覺得這兒像個家了,我就覺得自己不再孤苦了。”
可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願望,實現起來卻那樣艱難。人人都反對他,甚而連最可親近的王二娘,都是一樣的态度。盛九忽而覺得自己很可悲,也可笑。這三年來,她将全副的心思,都放在了經營山寨上。如今,輪到她為自己打算了,卻發現舉步維艱。
晨光從窗格子裡一屜一屜地打進來,在地上投下一格一格的暗影。漂浮的塵沫一粒一粒浮在空中,人憑肉眼就可看得清清楚楚。盛九靜靜地看着這些飛揚的微塵,仿佛她自己也成了這萬千微塵中的一粒。那麼渺小,在無可抵擋的宿命,與洶湧如潮水的流言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好長一段時間,盛九都沒有開口說話。她沉默地站在窗前,任由傾瀉而下的光與影将她分割成一片一片。而她的表情,也随着光影斑駁,發生了奇異的變化。
起初是傷心,幽憤,而後,她眸中的光亮漸次聚斂,變得堅毅、不屈,仿佛一座立在大海中的燈塔,哪怕周遭洪水滔天,她也兀自挺立。
這種孤傲的神情,令王二娘的心,頓時尖銳地刺痛了起來。她似乎透過盛九,看到了另一個在命運的漩渦中,孤獨抵抗的自己。二十年了,她從青春變得年老。周圍人的語言,也從贊揚變成了奚落。可她,仍是我行我素,空守着信中的執念。這樣的自己,和盛九如今的孤注一擲,又有什麼區别?
一個經曆過風刀雪劍的女人,斷沒有理由,抽刀向另一個女人。
于是,王二娘憐愛地将盛九摟在懷裡。
“寨主,或許我有一萬個理由阻止你這麼做,可你若是仍有第一萬零一個理由堅持要試一試,那麼,二娘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