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持續了五分鐘,或者更久,雀的眼淚仿佛無窮無盡,不斷地打濕着伊索爾德的衣領。
在實驗室裡所經受的苦楚,在異國他鄉所産生過的迷茫與不安,那些等待時洪流産生過的寂寞...無數複雜的情感都被盡數傾注在這眼淚中,痛痛快快地離開了她的内心。
當她再擡起頭來時,那雙藍眼睛仿佛被水洗過一樣,睫毛上還挂着濕漉漉的淚珠,像一顆顆将墜未墜的水晶。
雀有點羞赧,聲音很小:“對不起...”
把王的衣服弄濕了。
“沒關系啦。”伊索爾德從地上坐起來,她伸出手捏住衣領的邊沿,輕輕一抖,水分蒸發,轉眼間布料又變回了幹淨清爽的樣子。
她又伸出手,擦掉了雀挂在眼睫上的最後一點淚水。
“我們走吧。”
雀沒有問要去哪裡,她站起來,很自覺地跟在了伊索爾德的身後,神情柔和而順服,像一尊會呼吸的陶偶。
“好的。”她隻是這樣說。
——
伊索爾德帶她去了會場地下的實驗室,自意識轉移完成之後,它已經被封閉了十五年之久,明澈的光傾瀉下來,塵埃在其中不知疲倦地飛舞。
裡面躺倒了一大片昏迷的人,伊索爾德輕巧地繞開他們,準确無誤地走向蘇珊她們所在的小桌。
“蘇珊。”她叫了一聲灰百合的名字,還在聽故事的蘇珊立刻擡起頭來。
“你來啦。”它很驚喜地抛下了鴉和諾貝塔,像以前那樣親昵地纏在了伊索爾德伸出來的手臂上,枝葉首尾相連,像一條蛇,又像一隻手镯,“都解決了嗎?”
“嗯。結束了。”
伊索爾德簡單一句話概括完上面的情況,她眼珠微微挪動,又看向鴉和諾貝塔。
鴉看起來完全沒聽伊索爾德在說什麼,她看着伊索爾德身後那個以嶄新面貌出現在她面前的人,幾乎是立刻就認出來了她的身份。
盡管雀的樣子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在鴉眼中,她的神情和多年前那個抱着膝蓋看天空的女孩子一模一樣。
那個八歲的孩子被留在了過去,她并沒有長大。當她用這個成年人的軀體看待世界時,這一點便尤為明顯。靈魂與身體的不對等讓她渾身上下都透着一種割裂感,像一個孩子猝不及防被塞進了成年人的殼子裡,帶着點懵然。
鴉肉眼可見的驚喜:“你醒了嗎?”說到一半,她又有點退縮,“你...還好嗎?”
雀看了她一眼,眼中流露出顯而易見的困惑——她并不記得這個人。
“是她們嗎?”伊索爾德側身去問雀。
雀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不斷逡巡,她有點遲疑:“好像...不是。”
實驗室裡有太多孩子了,鴉和諾貝塔都跟她隐約記得的那個模糊輪廓對不上号。
“是短頭發,喜歡吃冰淇淋,嗯...好像眼睛有點問題?”雀努力地回想,又放棄了,很沮喪。她這十五年來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屬于自己的記憶都被另一個意識不斷模糊,到現在隻留下霧裡看花的影子,“我一點都想不起來她的名字了。”
“但是我還記得她比我大一點。”雀伸出手在自己的腰間比劃了一下,“有這麼高。”
鴉在一邊靜靜地聽着,雀描述得很模糊,但她已經想起那個孩子是誰了。她沒有說話,她覺得,雀永遠也想不起來才是最好的。
“實驗室還有備用數據,裡面應該會存儲照片和對應編号,”伊索爾德安慰她,“塔納斯還要一會兒才能過來,我們可以把整個數據庫都看一遍。”
雀彎了彎眼:“好。”
“什麼備用數據?”灰百合的聲音插進來,“實驗室的備用數據嗎,鴉說在實驗室最中心的位置,那裡被鎖起來了,暴力破解的話會爆炸。說起來,”蘇珊好奇地往後探出身體,一點點挪到雀的面前,“這是那個嗎?”
看起來完全不一樣啊...明明剛剛在台上還很陰暗的樣子,現在看起來好羞澀。
伊索爾德:“那個術士之前占據了她的身體,她剛剛才醒過來。”
“辛苦了。”蘇珊油然而生一點同情,它一直覺得那個術士的性格很不妙,光是表面流露出來的不講理和蠻橫就已經很讓人難受了,如果還要共處,簡直就是酷刑。
雀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謹慎地保持了沉默。
所幸灰百合也不需要她回答,它隻是抒發了一下自己的感慨,順便滿足一下好奇心。
“咦...”蘇珊察覺到什麼,更努力把自己往雀那邊伸,它畢竟在阿斯塔星生活了很多年,跟許多蟲族同進同出,能很輕易地辨别出屬于蟲族的氣息。盡管雀的存在感很微弱,它還是隐約感受到了缥缈如雲霧般的東西。
“你也是蟲族嗎?”它問。
“嗯。”雀點了點頭,“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
“诶...”灰百合這下是真的有些驚訝了,蟲族很看重同族,所有的蟲族都在阿斯塔星中的巢穴裡出生,理論上來說,不會存在在外面獨自長大的蟲族。像雀這樣流落在外的事情,已經有數百年沒有發生過了。
一旁的鴉和諾貝塔睜大了眼。
鴉:“什麼?這不可能。血樣記錄裡顯示雀是人類。”
蟲族雖然具有拟态,但是兩者的生理構造完全不同,如果雀真的是蟲族,那麼應該在一開始做身體測試的時候就會檢查出異常。
“情況有點複雜。”伊索爾德捏了捏蘇珊的葉子,“總之,她是在人類世界出生的,因為拟态太完美,把自己都騙過去了。從這個角度上來說算好事呢,不然還不知道那個術士會做出什麼事。”
灰百合短暫從驚訝裡掙脫開,對伊索爾德的話表示贊同:“她的确有點喪心病狂了。”
說起來...
“你的名字叫雀呀。”
“以前是。”她說,“之後可能會換個名字吧。”
雀這個名字承載了太多底色暗沉的記憶,她并不想讓自己以後都被這些記憶困住。但是想來想去又有些舍不得,畢竟王來到她面前時,她的名字就是這個。
如果王願意給自己取個新名字就好了,她出了一會兒神,那樣就不用糾結來糾結去的,不管是什麼名字,她都會很喜歡的。
灰百合和雀又聊了幾句——準确來說,是灰百合提問,雀回答——在這個過程中,雀終于注意到了蘇珊身上的異常。
盡管音調和用詞都有區别,但在極個别時刻,蘇珊的聲音會讓她想起伊索爾德。
“您的聲音跟王一樣呢。”雀直白地詢問道,“是天生這樣的嗎?”
“伊索爾德把她的聲音分享給了我。”蘇珊哼哼,“植物沒有自己的發聲系統嘛,如果我想說話,就隻能借用别人的聲音。”
雀認真地說:“王非常慷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