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刀是不可能有舊箭的。
這個緻命的纰漏,竟然到了呈在眼前的這一刻,方才驚覺。
南瓊霜閉了閉眼,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床帳外,顧止搖搖頭,“這話也是天方夜譚。何人所射?楚姑娘哪來的箭呢?人竟可以射了自己一箭?抑或楚姑娘自己将自己紮了個對穿?還是說,楚姑娘進山門那日,師姐在山門外候我,當時,不僅我沒發覺有第四人入山,連師姐也沒發覺?”
宋瑤潔偏開頭,被他這咄咄逼人的一連串質問又激了一層心火。
顧止繼續道,“楚姑娘體弱,連弓都未必拉得開。師姐是說,前些日子方失血昏迷三日的楚姑娘,竟然自己不知從何處尋到了一張弓,自己拉開,自己射穿自己胸口?”
顧止怒極反笑,諷道,“師姐,這像話嗎?”
他一貫溫厚,滿屋人誰都沒想過,有朝一日他竟也會唇槍舌劍,冷嘲計較,言辭鋒利如刀。
還是對他以禮相待了十年、處處尊敬有加的山内大師姐。
衆人甚至連擡頭互換眼神都不敢,隻是沉默着愈發低下頭。
顧止走過去,将那支箭輕輕擱在合了眼的頌梅身旁,道,“不過那三支箭是烏鴉尾羽,這一支出自灰鴿而已。”
宋瑤潔站在原地,前詞萬語湧上心頭,卻哆嗦着嘴唇,一個字也沒吐出來。
她竟然開始打起了哆嗦。
的确。楚皎皎那支箭到底是新是舊,并不好說。但若非要說是支新箭,亟待解決的疑問就更多。
甚至要懷疑到天山根本,山内門禁的問題。
但若要說僅僅是鳥羽顔色的問題,事情就好解釋得多了。
宋瑤潔袖中的手緩緩攥緊,痛而又痛地皺起了眉。
此事若當真要有個水落石出,就得驚動慧德師叔,遍查山防機關和山口門禁,興師動衆不說,她也得跟着解釋楚姑娘入山時,為何沒察覺第四人跟蹤。
查下去,三年五年沒個頭,大家都鬧不到什麼好。
宋瑤潔垂下眼,看着頌梅的臉,心裡一陣絞痛。
沉默了至少一刻鐘,她擡起眼,道,“我同楚姑娘無冤無仇,并不會授意誰去對楚姑娘不利。少掌門若欲知其中因由,要待我先搜過頌梅的房間。”
顧止明白,這已經是宋瑤潔的服軟了。
于是他負手,微一颔首,“勞煩師姐。”
*
搜查由宋瑤潔親自督查,因此進行得很快,結案也很快。
南瓊霜晨起剛接過屈術新送來的長生草,霧氣裡用湯匙攪着,就聽聞頌梅房間裡搜了東西出來。
據說,是一封親筆遺書。說見一個身份不明毫無長處的女子被少掌門偏袒,心裡不平已久,早已下決心某日殺之。
最後特意言明,遺書是頌梅抱着死心而寫,一人做事,一人承擔,與大師姐毫無關系,懇請展信者不要連累他人。
南瓊霜聽了,垂眸将藥湯撥出一個淺淺的漩渦,熱氣迷蒙了眉眼。
唇邊勾起一絲極微的笑。
這些人是不是全腦子不好的?這種東西也敢拿出來搪塞人。
無怪頌梅愚鈍,原來是從宋瑤潔自上而下一脈傳下來的。
顧止将那紙遺書折好,忽然瞥見她在看他,于是将那遺書遞了過來。
“想看看嗎?”
南瓊霜沒興趣,左右不過是些虛的。
她搖了搖頭。
那她……?顧止從圓凳上起身,走過來坐到她榻側,溫柔地候着她開口。
她擡頭,手很忐忑似的去揪他的袖角,眼裡又蓄起了一點淚:
“公子不生我的氣了?”
顧止錯愕一瞬,啞然,“我何曾同姑娘生氣?”
她嘟囔着,不去看他,聲音輕輕的,“公子曾想過這輩子再不同我見面了,别以為我看不出。”
顧止沉默。
他确實想過。
那時他經宋瑤潔提醒,疑心她的身份,雖然心裡仍挂念她,但細作之事關涉全山,他不敢賭。
沒有什麼比門派更重要,一點點疑心,就足夠他斬斷此前的微弱妄想。
不過,如今……
幾日前,她差點血盡而亡,都是因為他。
如今,也是因為受了他的冷遇,心裡不安,才出了暮雪院,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
他視線落到她垂在身側的手腕上。那樣纖細,他稍一用力就會掰折了。
是他對不起她。
他歎息道,“是我的不是,對不住。”
她卻搖了搖頭,“公子,我想聽的,并不是對不住。”
顧止擡起眼。
她溫柔又認真地,懇求道,“我想要的,是公子……不論何時,都不會将我抛下。”
窗外風動,樹中鳥扇着翅膀驚起,婆娑顫動的綠影中幾聲驚心的鳥啼。
她睫毛上挂着露水。他又讓她哭了。
該去幫她把淚拭下來,可惜他不能。于是低低道,“好。”
她試探着,顫顫伸出一根玉白的小拇指。
“拉鈎?”
怎麼像小孩似的,他失笑。
伸出他的小拇指,一勾。
很柔軟。
“楚姑娘,雖則如此,我還有一些事情想問你。”
語氣嚴肅,她心中一緊。
箭羽新舊的問題,歸根到底是個隐患。
那箭,不知旁人能否發覺,但若由她來看,第一眼就知新舊有别,不會有錯。
顧止若正襟危色地問,問的隻怕是這事。
她垂眸,緩緩地撥着藥湯。
顧止想問,卻沒問出口,一頓。
南瓊霜心事重重地等着。
想了想,他又開了口,卻垂着眼睛,不去看她,隻盯着她耳朵旁邊那顆梨花色的小耳墜。
半晌,他道:
“楚姑娘……同玄白很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