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在弦上,早搭了幾百年。
今日,不得不發。
*
她看着鎮山玉牌出神。
還溫熱的,是他的體溫嗎?
她胸口忽然一陣鑽心的痛,不敢看也不敢拿了,急急收回袖中。
她在月下,在将她吹透了凍得發抖的山風中,站了不知多久。木木地也沒有什麼心思,以為自己流了淚,很警覺地抹了一把。什麼也沒有,如釋重負地放下手。
她根本沒有愛上他。南瓊霜很鎮靜地想,她們這一行的,逢場作戲慣了,什麼人沒見過,又何曾對哪個有情。
有情,就是自己的死期。
她被吹得直哆嗦,卻情願身上再冷一點。像是身體上痛苦些,心裡就能暢快些似的。
不知過了多久,她抱着自己放空,卻隐約好像看見,那垂着簾子的蘭閣裡,有什麼動了一下。
南瓊霜全身汗毛倒豎,霍地站起身來,定定盯着那簾子遮掩着的房間。
又沒有動靜了。
是她的錯覺嗎?
南瓊霜偏了偏頭。刺客是最應該相信自己直覺和餘光的人。
去看看?
這個念頭一起,她心裡仿佛被石擺狠錘了一下。
看什麼?顧止嗎?看看他……死了嗎?
看那個一心為人,見到别人好比别人還高興的、剛剛及冠的青年,有沒有死在她劍下,有沒有咽下最後一口氣,那雙被摯愛之人所殺的眼睛裡,有沒有恨,有沒有不甘,有沒有後悔莫及?
南瓊霜想着,竟落了一小顆淚,慌忙擦去了。
算了吧。
她隻是想,她的刀理應很快,他沒有痛苦。沒有痛苦,已經是被往生門盯上後最好的結局,也是她被允許有的,唯一一點私心。
她擡起手腕抹了把臉,忽然發覺手腕上,星星點點,都是淤痕。
柔軟的地方,他不舍得;明顯的地方,又怕她為難。隻好選擇不那麼容易留下痕迹的地方。可是控制不住,還是留下痕迹了。
她一個沒忍住,嗚咽一聲,立馬咬牙咽下去了。
不能再想了。
事已至此,前路明白顯豁,再想下去,隻是無謂地動搖自己。
南瓊霜目光轉過去,再度望着茫茫夜霧,和對面若隐若現的群山。
她不知在鐵鍊盡頭等了多久,終于天邊泛白,沉沉的夜幕,掀開了一條細邊。
快了。等到日頭上來,朝露散盡,她就可以離開這裡,把那躺在地上的青年抛在腦後,回往生門領賞,看着審錄司在自己的名字下記上一筆,然後,動身去辦下一個任務。
她這麼想着,忽然聽見身後,有什麼聲響。
多年刺客生涯,她幾乎是瞬間感覺到,背後有個活人。
南瓊霜心裡大驚,瞬間旋過身來,掌間蛛羅絲攏回手上,蓄勢待發。
什麼人?!她目光警覺在蘭閣四周逡巡,難道是天山派察覺了,從另一側的鐵索登上了含雪峰?
若是來的人太多……她餘光掃掃身後的鐵索。來的人太多可不好辦了。以她的武功,連鐵索都不知道過不過得去。
可是,另一側的鐵索沒有動靜,連細微的顫動都沒有。
忽然蘭閣的簾子掀開了。
南瓊霜霎時如墜冰窟。
蘭閣垂着流蘇的錦簾下,緩緩地,氣息奄奄地,走出來一個人影,如鬼一般。
顧止捂着左胸口,倚在門邊,身子半弓着,拼盡全力也要走出來。好看的臉,青白得吓人。
他開口,聲音已經嘶啞,“皎皎……”
南瓊霜耳朵裡嗡的一聲。
“皎皎……”他喘着,搖了搖頭,一絲自嘲的笑,“為什麼……”
那樣的神色,哀恸又荒涼。
她一句話說不出口,再反應過來時,人已經沖上了鐵索。
她見不得顧止。她如今再見不得。
可是卻全然忘了鐵鍊上尚有朝露這件事。
她腳下一空。
茫茫山谷磅礴的風呼嘯着吹上天空,她的衣衫被風吹得四散,好像一顆拖着白尾的流星。
長發紛飛間,她最後回身看了一眼。
顧止已經沖過來,神色幾乎駭人:
“皎皎——”
她望着他那雙歇斯底裡的眼睛,在黎明裡,安然閉了眼睛。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好人長命,萬幸,萬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