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相處時間變長,溫辭覺得戎君也并非不可教化。
戎君隻是手段極端了點、整天笑嘻嘻像腦子有病,但是,除此之外,戎君就像個頑劣的小孩,嘴上整天說什麼生生死死,實際上遇到一點事情就恨不得縮成一團,虛張聲勢地裝作惡人,其實他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就像當年知道是溫老家主殺死了娘的自己一樣。
一人一魔随便亂晃,數年來居然也走了不短的路程。
在霜州時,溫辭終于找到辦法将一人一魔分開。隻是戎君必須每天回到溫辭體内補充能量,否則就會漸漸消散。
戎君一開始還怕溫辭把他趕走,弄死他,後面才發現溫辭完全沒有這個想法。
“弄死你做什麼?你現在除了到處裝神扮鬼,說話吓唬人,你還能做什麼?”
确實。戎君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怎樣了,不能散布魔種,不能從人的負面情緒吸取力量,但他可以化為人形,也可以化作一團黑乎乎的煙霧。
某日,溫辭在路上救了一個七八歲的小乞丐,給了他一些吃的。誰知被那小乞丐纏上了,不管溫辭去哪兒,小乞丐都跟着他。
溫辭不是沒想過用傳送符徹底擺脫這個麻煩,但是看着小乞丐靈動的眼睛,最終想:收個徒弟也不賴,自己的各種符咒也得有個人繼承啊。
于是他帶着那小乞丐買衣買鞋,給他起名鐘雲。
鐘雲看着機靈,可惜還不識字,學不了符咒,溫辭隻能從最簡單的字和算數教起。
就這樣過了七八日,某天溫辭早上起來,沒看見鐘雲,以為他先去吃飯了,便沒多想,也去吃飯了。
誰曾想,他在客棧一樓沒找到鐘雲,周圍街道也沒看到他的人影。
溫辭感覺不妙,連忙回房中檢查自己的東西。找了一圈下來,他發現自己的乾坤袋不見了。裡面不僅裝着财物,也裝着靈石靈器衣物,還有憎别和月天清送給他的東西。
戎君從外面鬼混回來,哼着小曲推開門,看見溫辭一臉凝重,停了小曲,問:“怎麼了?”
溫辭:“鐘雲……那小乞丐把我的乾坤袋偷走了,現在不知道去了哪裡。”
戎君:“我就說那小子看着心懷鬼胎。”
一人一魔分開去找小乞丐。财物事小,憎别和月天清送的東西丢不得。
當溫辭找不到小乞丐,轉而依靠他和戎君之間的聯系找到戎君時,他發現戎君居然已經找到了小乞丐,正在對小乞丐說些什麼。
戎君太過專注,沒有注意到溫辭的到來,“聽懂了麼,去找你師父道歉,然後好好待在他身邊。不然你姐姐和你娘的命可就……”他還是黑袍面具的打扮,聲音裡的寒意讓這個七八歲的小孩忍不住發抖。
溫辭聞言再也忍不住,直接跳出來:“戎……停下!”
戎君扭頭看見溫辭,啧了一聲,“怎麼了?”
“你不能威脅他!”
溫辭已經大概明白了這小孩為什麼要偷自己的乾坤袋——他的姐姐或是母親可能有重病在身,故而他偷走了自己的乾坤袋。至于他為什麼不向溫辭求助,這也很好猜——一個經曆許多磨難的人,很難主動向别人求助。
戎君不能理解,“這種白眼狼你不可能軟化他,隻有我來硬的。”
溫辭:“但是你怎麼能用别人的性命威脅?正常人交往不是這樣的……”
戎君的眼神驟然變冷,“老子不是正常人!”
“你這樣怎麼可能有人喜歡你?你還怪别人不喜歡你!”
戎君靜了片刻。
就在溫辭後悔的時候,戎君也大吼道:“就不可能有人喜歡真實的我嗎?!!我就是魔,我就是喜歡說髒話,就是喜歡試探你們的底線,就是要毀滅世界!我本來就這樣,所以我不配??!”
“是,你不配。”
因為面具的遮掩,溫辭沒有看到戎君的表情。但是溫辭猜戎君此刻可能真的想吃了他。但不料戎君隻是磨了磨牙,将溫辭的乾坤袋丢給他,而後便直接離開了。
一人一魔不歡而散,而小乞丐早已趁着兩人争吵偷偷溜走。
溫辭最後還是找到小乞丐的家,幫助了他病重的母親。小乞丐對他說對不起,溫辭隻搖搖頭,而後離開了。
和戎君分開的第一天,溫辭心想:以後再也不見也好,反正戎君現在也傷害不了誰。
和戎君分開的第二天,溫辭心中開始不安。
和戎君分開的第三天,溫辭懷疑戎君已經消散了。
就在他急得差點去找别人幫忙一起找戎君的時候,他找到了戎君。
戎君正以原型潛在霜州主城外的一條小溪裡,和一個蹲在岸邊的小孩說話。
小孩:“你長得真奇怪啊,你是妖怪嗎?”
戎君:“我就是妖怪,我要吃了你。”
小孩聽後咯咯地笑,“我沒見過你這樣的妖怪。妖怪都應該和人或者動物長得像,你不像人也不像動物。”
戎君:“……”
小孩:“你可以把自己縮成一團嗎?”
也不知道戎君是怎麼想的,真的如小孩所說把自己縮成一小團,變成了一個黑得不能反光的墨團。
小孩配合地“哇”地驚歎一聲,問:“你是墨汁變的嗎?這麼黑!”
溫辭連忙過去把戎君撈走了。戎君還老大不願意,“怎麼了?”
溫辭:“你不會是想吃小孩吧?”
戎君立刻換上一幅尊嚴被碾壓的模樣,“他娘的低級貨才吃血肉!”
“……”高級貨就真的很高級嗎。
戎君:“你那天說錯了。”
溫辭:“?”
“還是有人會接受我的真實的。雖然我一點都不好,但是假如和大家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大家都不知道我是魔,大概……”戎君說到這裡,久久地沉默了。
大概還有另一種可能吧。
溫辭正要說一聲對不起,擡頭時卻發現黑色的煙霧在風中漸漸淡去——戎君,已經消散了。
刹那間,他心裡湧出許多負面情緒。包括對溫老家主的恨,對他娘溫婉玉的恨,對月天清的恨,對風随肆刻骨銘心的嫉妒……還有各種各樣的不甘和痛苦……
這些東西都回來了,他感覺自己終于像個活生生的人了。但是溫辭卻突然感覺心裡空落落的。
以後再沒有魔王戎君霍亂世間,也再沒有一個讨厭鬼在自己心裡鬧鬧嚷嚷了。明明是融為一體,但是他真的覺得戎君是一個獨立的個體,這一融合,戎君便徹底消失了。
戎君離開後,溫辭并沒有去找月天清。因為他也以為天清飛升了。
他開始在浩浩八十一州尋找戎君曾經留下的傳送陣。
戎君曾說他打算利用月天清暈傳送陣的弱點對付天清,也在八十一州各地設陣,那他為何最終沒有在戰場上憑此對付天清呢?戎君說“自己居然忘記了”,但是這麼重要的事情,怎麼會忘記?
溫辭踏遍八十一州,最終在大陸最南邊的一堆嶙峋怪石灘,于海水退潮後,找到了最後一處戎君留下的傳送陣,隻是這裡的陣法有些異樣——戎君設到一半就停手了。
站在怪石間遙望一望無際的海面,溫辭感到自己的渺小,也看見了這世界的廣闊。他忽而覺得自己此前經曆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不是說人生虛無,隻是在這樣浩瀚的世界面前,一個人渺小的生命真的不算什麼。
靜靜看了一會兒海,溫辭準備離開,卻遽然看見天與海的交界處,空氣扭曲,似乎有什麼透明的東西在緩緩流轉。
他直覺不對,準備找船出海去看看。但遠處的天色突然變得黯淡,海面也起了大浪。
溫辭察覺到了什麼,停下了尋船的腳步,而是眯起雙眼,仔細觀察。那流轉的東西漸漸顯現出金色和銀色。溫辭将關注重點展開擴大,感到一陣眩暈。但很快,世界在他眼前展開。一切的規則和底層邏輯紛至沓來,他看見銀色的能量從下界抽離出來,而後在海天交接處的每一寸空氣中流動,最後轉化為一些金色的脈絡流向天空。
伴着海浪拍打怪石灘的聲音,溫辭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
真是難以想象!八十一州的能量居然是這麼來的!
而且,神居然也會犯錯,那種傳送結構其實會造成很大的能量損耗,不過光是搭建起這樣的結構,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倏而電閃雷鳴,海面黑色的波濤向溫辭拍去。在被浪濤遮蓋所有視線的瞬間,溫辭明白了為何戎君會“忘記”自己對付月天清的計劃。
——天道會封鎖窺見天機者的記憶。
……
不知道多久以後,一個漁民在海邊撿到了溫辭。
溫辭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他似乎忘記了很重要的事,但似乎什麼重要的記憶都沒丢。最終他按照月天清曾經的提議,去遊曆了。
他要一路走,一路賣符咒賺錢,等什麼時候走累了,就找個地方住下來。
一輩子還有很長,也許他會有第二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