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還不止一次,為什麼死亡的盡頭又是新生,而新生的起點,又是這身衣服、這把匕首,以及徹頭徹尾外來者的身份?
這些歇斯底裡的怨恨還留在記憶裡。
其實最開始那些研究員也說了,第一次實驗有失敗的可能,她是第一個逃離者。
是自己當時再也無法承受“被操控言行”的痛苦,受不了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身體把自己推入衆叛親離的境地,于是毅然決然答應了。
去了之後才發現,還有更痛苦的存在。
不該怨那些人,隻是當時除了怨恨别無他法。
現在麼,也分不清哪個更難受,活着本來就是一件挺累人的事。
……
“是我。”江知水說:“你還記得我。”
她的語氣依然平靜,仿佛記得與否沒有區别。
至少聽起來是這樣。
夏燃仰頭看着她,稍微皺了皺眉,想記起更多。
可她能記得“有人臨時遞給她匕首”,隻是因為每個世界的開端,這把匕首都在她手裡。
經常看見,所以也就勉強能記得。
至于别的,譬如當時遞給她匕首的研究員是誰,和她什麼關系。
這些就再難記起來了。
畢竟距離她本屬于的那個世界,已經過了千年、萬年?也許更長。
一輩子又一輩子。
她對于自己來處的記憶,隻餘下:
【十幾歲之後,身體就偶爾不受控制,越長大次數越頻繁,害的自己與朋友、家人都離了心,苦不堪言。
之後自己有機會去别的世界。雖然遠走他鄉,但擁有絕對的自由,如果她願意,他們也會給她安排一個音容相貌都相似、家庭美滿的身份。】
連親朋好友都忘完了,又怎麼能記起江知水一個非親非故的人。
想了一時半會兒腦子裡還是空蕩蕩,索性算了。
記不起來就不勉強自己了。
夏燃說:“隻記得一點。”
暫且不論信不信,她還蠻好奇的,“你要幫我什麼?”
她不覺得自己看起來像是處于困境中。
與她來回流轉的眼神不同,江知水始終都在看着她。
“幫你結束無法終止的生命。”
“……”
不出意外的沉默。
沉默又如密網一般,将夏燃的心籠罩、收縮。
她隻愣了不到一秒,眨眼,被逗笑似的說:“您要是想,我也不介意,喏,匕首就在這兒。”
邊說邊笑盈盈地遞出去匕首。
江知水沒有接,伸出食指抵着刀背,把匕首推回給她。
“我的意思是,不需要再去别的虛境世界。”
她依然盯着夏燃,眼神始終都沒有過變化。
“噢,行啊。”夏燃的語氣中滿是不以為意。
當然是裝的。
江知水對她的反應沒有作出表示,或者說心裡有想法,但面上是看不出來的。
她問:“你允許我幫你了?”
夏燃仍是:“行啊。”
江知水稍稍偏頭,而後又點頭。
夏燃眉梢提高些許,與她對視,端的是一副怎樣都行的模樣。
這次倒是江知水先挪開視線了,她把屬于夏燃的杯子放到了床頭櫃上。
夏燃目光也跟了過去,不忘初心:“杯子送到了,你沒借口再留下了吧。”
的确沒有了。
等人離開,夏燃在床上又躺了會兒才起來。
她剛拉開剛剛被江知水帶上的卧室門,外面的大門忽然被推開。
輪椅上的人又出現在面前。
夏燃歪歪腦袋,好整以暇看着她。
“這次又是什麼借口?”
“别往左看。”江知水語速偏快。
她原先說話很慢,所以這句話顯得異常急促。
“……”
夏燃立刻感覺自己的頸部肌肉在蠢蠢欲動。
左邊是客廳,為什麼不能回頭呢?
如果江知水現在離開,她必定要轉身看看,但江知水就在眼前。
人剛囑咐完自己就轉頭看。
雖說她沒有聽對方話的義務,但總覺得奇怪。
四目相對,對面跟木頭樁子似的,就差眼睛也不眨地看着你了,還看得理所當然。
夏燃不是木頭成精,沒有她那樣的沉靜,先問:“有什麼不能看?”
江知水語速又恢複為原先的不急不緩。
“你可能會被吓到,鏡子上有血迹。”
“……”
還以為是什麼呢。
夏燃轉頭去看,客廳沙發旁立着一個巨大的全身鏡,鏡子上有血紅的字迹——
【搜集信息,】
血像是剛塗上去的,下邊緣部分還在往下流,拖出一道道細長的血痕。
鏡面斜對卧室門,如無意外,一開門是會看到的,膽子小的還真會被吓到。
夏燃一開門外面的門也開了,她還沒來得及往前看,目光就落到了大門口,這才沒第一時間看到。
“你還好嗎?”江知水關切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仿佛夏燃是一個需要關懷的膽小鬼。
她看回江知水,面上絲毫被吓到的表情也沒有。
“怕我被吓到啊。”說話時她挑起了淺笑。
江知水瞧見她的表情,頓了幾秒詢問:“你不怕嗎?”
夏燃沒說話,但輕松的表情表明了答案。
江知水啞然片刻,覺得心中突然有些難受。
但她分辨不出來那是怅惘,隻得說:“我記住了。”
記住了。
夏燃莫名感受到了她的怅惘。
浩瀚的時間劃出了分明的楚河漢界,彼方與此岸泾渭分明。
時間一直在向前,哪能停留在過去。
如果她說的是真的、如果她們從前的确認識的話。
“确實……早就不怕了。”她看着江知水,含笑說。
江知水表情有一瞬間的茫然,點點頭,自己先走了。
這次沒有等到夏燃用“她沒有借口再停留”為借口請她離開。
她離開後,夏燃轉身看向被血迹劃得更瘆人的鏡子。
血迹的背後映出她重歸二十八歲的軀殼。
看了一會兒,她喃喃:“還是挺好看的。”
盡管裡面住着一個垂垂老矣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