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早高峰街道擁堵異常,公交車走走停停,擠得跟要爆炸了似的。拎着菜籃子的大媽、神情困倦疲憊的白領、背着書包玩手機的學生們随着車輛前後搖晃,吳雩被擠在車窗邊,一手拎着素三鮮包子,一手抓着防護欄杆,防霾口罩遮住了俊秀的鼻梁和下颌輪廓,眼簾低垂向下,安靜無聲無息。
“哎你聽說了嗎,四裡河中學下星期不上晚自習了,天天下午三點就放學回家……”
“哇塞好爽!”
“說他們那一片有鬼從河裡爬出來殺人,爛得就剩一副骷髅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吳雩神情微動,眼角瞥去。
幾個中學生擠在車門邊興緻勃勃地讨論着,發出混雜着羨慕、興奮和恐懼的叫喊,一個斜挎書包的小男孩眉飛色舞說:“我知道我知道,微博上都刷出來了,被殺内女的跟我表姐同一個中學……”
新聞這麼快就出來了?
前方女白領把手包抱在身前,專心緻志刷在線漫畫,在“登陸即可搶先看!”的網頁彈窗跳出時毫不猶豫選擇了郵箱登錄;她身後幾個女學生頭頂着頭圍成一圈,叽叽喳喳地交換微信、微博、□□各種信息,熱火朝天地注冊賬号為心愛的偶像掐架拉票;車廂張貼的“區塊鍊新經濟!分享廣告收益,百萬年薪起航!”廣告牌邊,一名中年男子正舉起手機,将信将疑地掃下二維碼,按要求一步步輸入了身份證手機号。
網絡的觸角無處不在又生生不息,就像無數個窺探的眼珠裹挾在潮水裡,漸漸彌漫成深海,将人類社會的每個角落淹沒至頂。
所有人都在這海域中盡情暢遊,沒人知道他們腳下隐藏着深不見底的數據海溝。
吳雩吸了口氣,閉上眼睛。
叮當!公交喇叭響起。
“市公安局站到了,請拿好您的随身物品,排隊有序下車……”
正是早晚兩班交接的時候,市公安局刑偵大樓人來人往,大辦公室門一開,隔夜的煙頭茶水方便面湯氣味兒飄得滿走廊都是。
吳雩站在走廊外仔細吃完了他的素三鮮包子,把塑料袋團好扔了,剛準備回座位,突然隻聽身邊緊閉的會客室門裡隐約傳來喧雜聲:“……一個個披着官皮人五人六的,媽了個逼……”
“?”
吳雩隻見過被害人家屬鬧法醫處,沒見過敢在刑偵支隊門口罵街的,剛覓聲望去,突然大門“砰”一聲打開,叫罵與哭聲轟然一湧而出。
“别跟我扯那沒用的!啊,我告訴你們!跟老子這兒沒用!”一個四五十歲腆胸疊肚的漢子滿身沖天酒氣,逼得孟昭連連倒退出會客室,“我姑娘上個班就沒回來,你們就得去抓她老闆!賠錢負責!!”
“萍萍啊,我苦命的萍萍啊!……”一個披頭散發的婦人跪在地上尖聲哭喊,邊上倆内勤姑娘急赤白臉,愣是扶都扶不起來。
孟昭有點狼狽,但還是不卑不亢地:“年大興先生你稍微冷靜下,警方不會放過任何線索,但我們也必須要按程序辦事……”
——原來是被害者年小萍的父母,年大興和範玲。
資料上隻說年大興是幫人看倉庫的流動務工人員,沒想到是這麼個地痞流氓。
“什麼線索?有個屁線索!老子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了,那個組裝廠老闆有錢!”年大興醉醺醺地,指着孟昭的鼻子唾沫橫飛:“有錢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不然為什麼叫我姑娘加班到晚上十點半?!就不是在加班!把她搞死了往外面一扔,老子什麼都知道!!”
孟昭咬牙道:“可屍檢結果顯示死者處|女膜完整,周身未見任何猥亵痕迹……”
“别跟我扯那個!屍檢還不是你們警察想怎麼寫就怎麼寫?!當官的都護着有錢人!”
走廊上幾個辦公室的門都開了,值班内勤紛紛探出頭,連從隔壁技術隊過來拿資料的王九齡都覓聲而來,驚異地向這邊張望,議論聲不絕于耳。
範玲大概是羞愧難當,終于止住哭踉跄從地上爬起來,抱着年大興的腿往後拖:“你在說什麼呀!什麼亂七八糟的,萍萍她不是那樣的女孩子!……”
“你給我閉嘴!”年大興一腳把她踹得向後,摔得差點撞上吳雩。
孟昭大怒:“你幹什麼?住手!”
年大興大概是平時打老婆習慣了,在公安局都不知道收斂,被孟昭一吼反而更橫了,撲上去把兩個内勤姑娘一搡,拎起範玲就要揍:“你哭!就知道哭!一點忙都幫不上,沒用的老娘們!”
孟昭尖叫:“快攔住他!”
——啪!
年大興隻覺自己手肘被鐵鉗似的力道攥住了,缽大的拳頭再落不下去,瞪着赤紅的眼睛一看,隻見一個俊秀削瘦的年輕人半跪在哭哭啼啼的範玲身邊,皺眉盯着自己。
“我艹你媽,警察敢打人?!”
年大興酒意上頭,用盡全力一推——他那體重少說200多斤,酒後蠻力又大,吳雩當場往後踉跄了好幾步,在驚呼聲中險些撞上牆!
孟昭沒看到吳雩剛才一把抓住年大興手臂的利落,隻看見他輕飄飄被一把推開,登時就急了,知道這個脾氣溫和的新人不頂事,一邊吼着讓内勤去叫刑警一邊就大步往上跑。但年大興根本不在乎,還把去扶範玲的内勤姑娘頭發一扯,小姑娘連衣服都差點被扯下肩膀,還被他劈頭蓋臉推到了地上!
王主任拔腳就往這邊奔:“我艹這反了天了還?!”
孟昭沖上去護住小姑娘,眼見周圍不是女的就是内勤,吳雩存在感約等于零,便當機立斷:“去叫廖剛!快!”
嘭一下年大興把範玲踹倒在地,唾沫四濺大罵:“滾邊上去!我打自己老婆,關你們屁事!小心老子把你們給——”
話音未落,他脖子被人從身後一肘勒住,臉紅脖子粗地消了音。
孟昭失聲道:“小吳?”
吳雩臉色森冷,勾手一記猛甩,把年大興重重砸到了地上!
咣當一聲重響,幹淨利落碎裂金石,所有人都驚呆了,連範玲都張着嘴忘了哭嚎。
“你……你……”年大興也摔愣傻了,緊接着暴跳如雷,蹿起來就抓住吳雩領口要拼命:“老子幹死你個狗日的!”
公安局日常着裝要求隻針對内勤,外勤基本都是随便亂穿,吳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穿着那幾件領口寬松洗舊了的淘寶T恤,推搡中後肩一扯,将淺墨色的刺青露出大半,振翅飛鳥一閃而過。
年大興瞥見一滞,就在這眨眼間,吳雩抓住揪着自己衣襟的手,毫不留情反擰,骨節發出了清脆的——咔擦!
“啊——”年大興慘叫尚未出口,吳雩飛起當胸一腳,迅猛堪稱開山裂石,閃電般把他踹得橫飛了出去!
轟隆一聲巨響,年大興沉重的身體打滾摔倒在地,發出殺豬般的痛叫聲!
衆目睽睽一片死寂,沒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孟昭頭嗡一聲就大了:
“吳、吳雩!這裡有監控!”
範玲哆嗦着癱倒在地:“殺人啦!警察殺人啦!”
“四裡河這個案子按照您的吩咐,水上派出所已經針對兇器和兇手逃跑路線展開了搜索。但當天的降雨量險些讓南城内澇,四裡河直通渤海,流速非常快,水上派出所反映在案發附近打撈出兇器非常困難。另外,下遊兩岸也沒發現兇手爬上來逃走的痕迹,即便有腳印,應該也早被暴雨抹平了……”
廖剛緊跟着步重華踏出電梯,彙報聲突然被前方傳來的喧雜打斷了。兩人同時擡頭,步重華猝然一聲厲喝:“住手!”
連滾帶爬往前撲的範玲呆住,年大興的嚎叫也戛然而止。孟昭正推着吳雩讓他快走,聞言整個人驚跳起來:“隊、隊長?”
吳雩瞳孔驟然緊縮。
場面登時一片僵持,步重華大步上前,所有人下意識地給他讓開了一條道:“怎麼回事?”
“是他先動手的!”幾個值班警察反應快,搶先七嘴八舌道:“被害人家屬鬧着要抓組裝廠老闆要賠償,這人還想打他老婆……”“砸了會客室!還動手打小吳!”“對對是他先動手的!”
年大興從剛才就一直緊盯着吳雩,滿臉掩飾不住的難以置信,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那其中還有一絲恐懼。不過這時候周遭議論紛紛,他也随之反應過來,抱着肚子就開始在地上打滾:“警察打人啦!還有沒有天理王法了啊!就欺負我們老百姓呀,欺負我們沒錢沒勢……”
哭的、喊的、打滾撒潑的鬧成一團,不遠處駐足觀望的技術隊王主任終于忍不住了:“卧槽這家子是什麼鬼,撒潑撒到刑偵支隊頭上了,還不趕緊找治安拉下去?!”
旁邊痕檢趕緊把他拉住:“主任你冷靜點!你不經常帶頭人身攻擊步支隊嗎?”
王主任怒道:“我攻擊是我攻擊,那也不能給外人攻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