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安擰開水閥,冷水兜頭澆下來,他一陣激靈,嘩嘩的水聲中,強迫自己清醒。
今晚在江燼面前沒繃住,也算是出洋相了。
他這樣想着,滑進水裡,寒冷和窒息感會逼退他所有的念頭,混亂的、邪惡的……
過了半個小時,浴室的門被岑安拉開一道縫,“燼哥。”
江燼身陷柔軟的蛋殼椅裡,頭發半幹,手裡滑着一塊平闆,聽到動靜頭也不擡地“嗯”了一聲。
“給我件衣服呗?”
“沒有。”
“你的病号服……”
“不行。”
“……”
江燼扔在地闆上的睡衣和岑安身上的衣服都濕得徹底,浴巾還被江燼扯走了,毛巾倒是挺多,但遮不住羞啊!江燼這是存心想讓他裸.奔?!
“那,那你别擡頭啊。”話音落,岑安像隻敏捷的倉鼠,“嗖”地一聲朝病床竄去。江燼詫異地看過來時,岑安已經鑽進了被窩,裹得嚴實。
江燼一陣無語,“……誰讓你睡上去的?”
這床認人。藍醫把人體工程學應用到了極緻,病床會根據病人的身材尺寸和治療需求調整出最适合病人的參數。岑安扭來扭去,費了點工夫跟它磨合,才覺得舒服了點。
他裹緊被子,隻露出個腦袋:“燼哥,我預見到了,等我一走,你肯定一臉嫌棄地換病房,又或者氣急敗壞地換床、換浴缸。”
“對,我嫌棄你。你一身的創傷,愈合了沒?血液血清沾到床具上,誰不嫌棄?等你什麼時候一身清清爽爽,再過來睡我當然不會像現在這樣嫌棄……”江燼的聲音戛然而止。
“好哦,燼哥,你說的哦,可别到時候不讓我睡。”岑安笑起來。
“……”
江燼站起身,從櫃子裡拿了隻小鋁箱,放到岑安旁邊,“收拾。”
岑安翻開箱子,裡面有消毒棉、止痛貼、緩釋劑等基礎的醫護品。
江燼在他旁邊坐下,“給我講講你闖的禍。”
“你剛才浏覽的東西,應該描述的很清楚了吧?”
江燼搖頭,“我想聽你說。”
“阿蘭,描述。”
“我想聽你說。”江燼重複了一遍,一雙眼深如幽潭,靜靜地看着他。
岑安升高床架,稍微坐起來,一面給自己身上的淤青貼止痛貼,一面細細講來。他把霓音和雲渺描述成了友人1号、友人2号,姐弟的關系容易使他們成為彼此的軟肋,他猶豫了一下,決定隐瞞這一點。
零号疫苗,“缸腦”西林瓶,“緝魂”和“輯魂”,地下建築以外的無重力空間,懸浮空中模拟了諸多極端環境的列車車廂,負42層污染區裡發狂的屠……這些,竟然有一大半是江燼聞所未聞的。
岑安講得很慢、很細緻,江燼默默聽着,一句話不說、一句話不問,仿佛岑安不是在講述驚險經曆,而是絮叨普通瑣事。
江燼出神地想,岑安不聒噪的時候,聲音還蠻好聽,像晚秋的風掠過黃昏的松濤,飒飒的。岑安有一對兒很淺的梨渦,要手動扯一下才會發現。意識到梨渦的存在時,岑安的臉頰已經被他捏在了手裡。岑安偏着頭,不出聲,驚駭得一動不動。
“……”江燼飛快收回手,尴尬地移開視線,“呃,繼續說。”
岑安說到他對零号疫苗的興趣時,逐漸變得語無倫次,他太疲倦了,慢慢地,他歪着頭睡了過去。
房間裡隻開了一盞燈,光線黯淡溫柔。外面不知何時起了雨,沙沙作響,江燼拉了窗簾,室内一片靜谧祥和。
江燼在床前猶豫了一陣,動手将岑安扶正,掖好被子,又忽地拉開。
奶油色燈光下,岑安的皮膚呈蜜色,身上傷痕累累,觸目驚心,江燼一一數過去,有槍傷,細絲抽打出的結了痂的血痕,青紫交疊的磕碰傷,還有他用冰刃刺出的貫穿傷。痕迹是無聲的話語,訴說着他的艱辛驚險的經曆。
岑安手裡還攥着幾枚止痛貼,他好像隻會往身上貼那玩意兒,補丁似的東一塊西一塊,貼得又歪又醜。
江燼輕輕揭下止痛貼,取過藥箱,消毒、上藥、包紮,一處一處,細細地處理起來。
做好這一切,江燼又來到浴室,發現睡袍和岑安的衣服都被洗幹淨了,挂在晾衣架上濕答答地滴着水。江燼愣了愣,烘幹機不就在旁邊嗎?扔進去不到一分鐘就幹了,他不認識烘幹機?還是說……故意的?
如果是後者,這小子還挺有心機。江燼想。
江燼換上病号服,将烘幹後的衣服卷起來,扔在床頭。讓他伺候着穿衣這件事,岑安還不配。
這一覺,岑安睡得不安穩,夢境裡不斷閃過他雙手伸進血糊糊的腦子裡,摸索藍極晶的畫面。他本想怒氣沖沖地質問江燼,藍極晶裡的“江燼”究竟是怎麼回事,可當他站到江燼面前時,發現自己不知從何開口,他還未向江燼坦言自己的來曆,江燼也識趣地沒問過。
夢境不斷延伸,延伸到森冷蒼白的實驗室,他看到鱗次栉比的培養箱,人類大腦被完整地摘取下來,浸泡箱子裡,海馬區和額葉不斷遭到電流刺激,神經末梢由計算機控制……岑安知道,在另一個他進不去的世界裡,這些大腦過着正常人一樣或幸福或不幸的平凡生活。
雨聲中,他聽到“江燼”暗蘊溫情地喚他的名字,訴說思念、愛與告别。
他循聲找過去,看到一隻溝壑嶙峋的大腦,颞葉内側的藍極晶發出耀眼藍光。
“你知道你是什麼樣子嗎?”岑安顫聲問道。
“我該是什麼樣子?”大腦反問,“那樣嗎?”
順着藍光指引的方向,他看到了一隻巨大的水箱,江燼以站立的姿勢浸泡其中,雙手合攏護在胸前,像禱告,也像哀求。
“大腦是人類最重要的器官,他可以退化掉任何器官,也可以沒有軀殼,但不能沒有我。無論把我放在何處,我都是他——我就是他。”大腦變了個聲音。
岑安看着水箱裡的江燼,突然發現他的肋下沒有疤痕,腹部也沒有紅痣。
那人不是江燼!至少不是他認識的江燼!
“你不是他,”岑安對大腦說,“你們都是假的……”
“假,的?”大腦不悅。
他驚恐後退,身邊全是培養大腦的玻璃箱,它們環繞着他移動起來。他的否認似乎激怒了它們,齊聲質問他,“為什麼不是?為什麼我們是假的?”
有個聲音笑了起來:“可是,除了不夠完整,你跟我們有什麼不同嗎?”
岑安愣住,他從一塊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像,竟是一堆破碎的腦組織!
岑安驚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荒誕的畫面在腦海揮之不去,全身顫栗不止。
“做噩夢了?”江燼窩在蛋殼椅上,他沒睡,一直通過網絡關注藍醫疾控中心的情況。
聽到熟悉的聲音,岑安終于找回了一絲神識,目光汲汲地朝他伸出手:“燼哥,燼哥……”
噩夢初醒的人總會下意識地想抓着點什麼,江燼決定對他再好一次。他迎上去,握住岑安的手,“岑安,你做噩夢了,那隻是個夢,是假的。”
“那你呢,你是真的嗎?”
江燼用力掐了下他的手:“我當然是真的。”
“那,”岑安舔舔嘴皮,“你有沒有腦子?我意思是,你的大腦還在嗎?”
“……罵我?”
“在不在?”岑安急切追問,壓根沒注意到他沉下來的臉色。
岑安一句兩句講不清楚,索性撲過去,隔着一層被子,抱住江燼的腦袋。
江燼渾身一顫。
就算是捧在手裡,岑安發現他也沒法兒确定腦殼之下是空是實,不如……晃兩下試試?
岑安左右手扣住他的腦袋,猶豫了:“應該不是空心的吧……”
江燼:“……”
江燼的發柔軟似綢緞,在他的摸索下變得淩亂。江燼推開他,屈指往他腦門重重彈了一下。
“嘶!好疼!”
“才兩個小時,你就睡傻了嗎?”江燼竭力壓下怒火,“你到底怎麼回事?”
岑安有苦說不出,瞪着水靈靈的眼睛看他許久,“你就當我腦子壞了吧……”
夢裡的他,可不就是一堆豆腐渣模樣的腦組織嗎?
“你剛才是不是夢到缸腦了?”江燼問。
岑安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