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身上的壓力減輕,屠松手了。
屠身軀上那隻血紅的、碩大的眼睛,離他越來越近。
他聽到一陣雜亂的嗡鳴,屠的瞳孔猛烈顫抖起來。
岑安手下不停,激光槍調到第七檔的瞬間,他抓住機會朝屠的瞳連開三槍。
岑安的眼前出現了一隻瞄準點,是阿蘭投上去的。
“主人!打這裡!我發現了!”阿蘭在他腦中喊道,“它有大腦,打它的大腦!”
岑安毫不猶豫地朝瞄準點打下。
第七檔穿雲是一種殺傷力極高的沖擊波集束。
屠身軀猛顫,趔趄幾步,轟然倒塌。
岑安被他用雙手攏住,直到平安落地後,他才意識到屠主動護住了他。
岑安又聽倒了剛才的嗡鳴聲。岑安站起來,“阿蘭,這是屠的語言嗎?”
“屠沒有語言系統,這是……”阿蘭凝滞片刻,“我可以編譯。”
話音剛落,岑安的腦海中出現了兩行文字:
【岑安,是你,真的是你!】
【你來了……你終于,來救我了!】
岑安愣住,不自覺放下了舉槍的手。屠還沒死透,眼珠會轉,可怖的血眼一直盯着他看,好像在喊痛,在求救……
岑安移開視線。一定是這兩行字帶來的心理作用,他才會對屠産生同情。
屠的眼睛很快暗下去,生命氣息流逝殆盡。
“我知道了!”阿蘭突然驚叫一聲,“是藍極晶!藍極晶裡裝着一個人的意識!會通過指揮大腦指揮屠!”
岑安一怔,“誰的意識?”
“不知道,主人,挖!快挖!”阿蘭在他腦海中高聲叫嚣,“把它腦子裡的藍極晶挖出來!你就知道了!”
“……挖?”岑安錯愕地看着他打碎的那堆腦子,正如糕點裡的流心一樣從巨眼裡滲出來。
“對,挖啊!沒時間了!”阿蘭聲音裡飽含情緒,這一刻她隻恨沒個形體供她驅使。
霓音安頓好一切,駕駛着車頭沖過來,看到岑安在一堆血肉和軟組織間翻騰,目瞪口呆:“你他媽在幹什麼啊?那玩意兒上面全是病毒!上車!”
“快了……”
“有屠快嗎?”
濃霧遮映着高大可怖的輪廓,沉重腳步漸近。
阿蘭的聲音在他腦海裡一刻不停:“不是那個,繼續,那是軟骨,不是……對,就是它!”
岑安攥住堅硬的晶體,跳上列車頭。
列車頭朝遠處的無重力空間狂奔而去。
車内灌滿了乳白的消毒水霧,誰也看不清彼此的臉。岑安手中的藍極晶散發出淡藍的光,它約莫是個兩寸大小的菱形,被穿雲削掉了一半,藍光越來越淡,像意識的流逝。
岑安進入賽博空間,感知着藍極晶裡殘留的意識。
那意識想組織成人形,可它太弱了,又被岑安一槍打散,維持不了多久了。
它以纖巧稀薄的粒子态擁住岑安,喑啞低沉的男音,像凜冬的松林風聲,又暗蘊溫情。
它顫抖着:“岑安……你,你是岑安嗎?麟川科大的岑安?”
岑安心髒倏然一緊。麟川科大是他從前就讀的學校,誰會這麼稱呼他?
“你是誰?”他問。
“岑安,我……”聲音頓了頓,似是難以啟齒,“我是江燼。”
“哪個燼?”
“灰燼的燼,你……不記得我了?”
岑安皺着眉:“你不是在病房嗎?今晚剛在全網緻完歉……”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岑安,那不是我。”
“那他是誰?”岑安音調不自覺拔高,“那個誣陷了我又後悔的人,那個圖靈偵查長?”
藍光裡傳來一聲苦笑:“這就是你的經曆麼,岑安?你遇到了他,你竟然先一步遇到他……”
“什麼意思,你不是他,你跟什麼關系?”
聲音沉默片刻,“他是我,也不是我。我和你一樣,跟你一個時代。”
“不是,哥們兒……你就算轉世投胎也不能一直叫‘江燼’吧?”岑安抓狂道,“你怎麼知道我的?”
“我們兩百年前就相愛了,岑安。”
聲音變得更小更急促,像垂暮之人用盡全力的絮叨,飽含委屈與滄桑:
“我期待着,你将我從無盡的數字世界解救出來的那一刻,我們重逢,緊緊相擁……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的痛苦和惶恐從離開你的那天持續至今。
“我等你那麼久,久到懷疑我們之間的過去,會不會隻是加注在我身上的一段虛拟信号……
“現在,一切結束了,岑安,我即将湮滅,你幹的。
“雖然……”
聲音哽住了。
“雖然什麼?!”岑安失聲驚叫,隻覺頭皮發麻。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變成怪物的樣子。看到你仍是從前的模樣,我覺得……幸福,那些美好的日子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因為有一點我确信無疑,我愛你,岑安,永永遠遠……”
岑安不覺後退兩步,被他這番話搞得手足無措。
藍光在他掌心慢慢歸于暗淡,歸于寂靜。
岑安看着不再發光的深藍色晶片,忽然反應過來,是一個人的意識死去了。
岑安腳下生了根一半,久久駐足。
“哪個江燼,圖靈偵查長?”霓音不知何時進入到他的賽博空間,那些無厘頭的話語,不知道聽進去多少,“他的意識怎麼會在藍極晶裡?”
岑安心情複雜。他強忍住翻湧的情緒,收斂神色,又付之一哂:“誰知道呢?這通戀愛腦發言,疑似江燼給我的糖衣炮彈。”
“不可能吧,他這麼無聊?”
岑安沒再說話,脫離網絡。
不可視物的乳白色消毒霧中,他越細想越覺得驚悚,腦子裡亂成一鍋用小火煨着的粥。
他和江燼,兩百年前就認識了嗎?還成了愛人?什麼時候?他不可能沒印象。
所以,應該是他在二十歲之後的事了吧,那個世界的他沒有猝死,二十歲之後的生命還在繼續,然後認識了江燼,并且戀愛了?
太離奇了……
對了!江燼沒有二十歲之前的記憶!如果他也是穿越過來……
不,不對!岑安摸出懸在脖頸的戒指,幾十年前的菲爾茨獎紀念品,江燼恩師給江燼的禮物,江燼幼時就被領入門下……這些,至少說明他失去記憶的二十年,是在這個世界度過的……
藍極晶裡的“江燼”來自兩百年前,跟他現在認識的江燼,或許隻是單純的同名同姓?
可這也太巧合了吧?
藍極晶裡的“江燼”等了他幾百年,又是怎麼回事?為何會在屠的腦子裡?
也許它真如它所說,熬過漫長歲月,卻在等到他時,被他親手一槍打散……
岑安頭疼欲裂,他痛苦地閉上了眼。
這一刻,他莫名地很想見江燼,很想站在高樓之上,看一看月亮……
他今夜原計劃就是要去找江燼的,沒料想會遇見霓音和渺姐,鬧騰了一宿,也才淩晨兩點。
夜還長,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