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你開的什麼破路?!”
再一次望見鐵軌隧道一樣陡峭向下的垂梯井時,岑安欲哭無淚。按照剛才的經驗,垂梯之下,會有一張鋒利的激光網等着他們。
“這是最快也最安全的一條。”阿蘭說。
“第幾層了?”霓音問。
阿蘭:“負七層。”
“繼續,”霓音對岑安說,“你不覺得這很像《神域》賞金獵人遊戲模式的場景概念嗎?”
無盡的隧道,冰冷的金屬構造,霓音這麼一提醒,一下子勾起了岑安的回憶。
一張撲克倏地朝他飛來,岑安抓着欄杆猛地側身,堪堪躲過,撲克降下速度回旋而來,這一次,被岑安穩穩地夾在了兩指之間。
岑安摩挲着那纖薄如刃的撲克邊緣,瞪了眼霓音,“操,你來真的啊?萬一我沒接住呢?”
“你接得住。”霓音露齒一笑,“你發現了沒,這裡的地心引力少了一半,下邊肯定有無重力裝置。”
“疾控中心用那玩意兒幹嗎?”
“可能是為某些特殊的藥品或者實驗營造環境,管他呢,”霓音背過身,以仰躺的姿勢從豎井口一躍而下,聲音回蕩在金屬壁面上回蕩,“來玩追逐遊戲吧。”
嗖嗖嗖!
随着霓音音落,幾張撲克自下而上地飛向岑安。
“瘋了。”岑安膽子也大了,跟着他縱身躍下去。
他将霓音擲過來的撲克收集起來,整整九張。他抽出一張紅心10,一張梅花A,湊了個21點。他把它們插進井壁的縫隙,斬斷一簇微小隐蔽的導線。前方,豎向隧道的盡頭,是一道崎岖的黑鋼廊道,霓音正對着密集的激光網犯愁,導線一斷,激光網頓時消失。
“它的功勞。”岑安将剩下的撲克以攻擊的速度抛向霓音,“你不介意我用你兩張牌吧?”
霓音墊步躍起,靈活躲開每一道攻擊,順手摘花般接下飛散在身邊的撲克。略略一看,少了哪兩張,心裡也有了數。
“21點黑傑克……”霓音再次将撲克飛彈向岑安,“你真是黑傑克?”
“你猜。”
兩人一路追逐打鬧,一路順着阿蘭的指引向前,很快就來到疾控十六層。
霓音揭開一塊石膏闆,淡藍的光從下往上地透進來,映亮他那張五官精緻的臉。他們此刻身處十六層的天花闆吊頂之上。霓音放出一隻電子烏鴉,合上闆子,沒多久,下面傳來一陣驚慌失措的躁動。
昏暗中,岑安問霓音:“你知道我要幹什麼嗎?”
“你要找零号疫苗的資料。”
“我找它做什麼?”
霓音一臉納悶兒地看着他:“我怎麼知道?”
“我的意思是,”岑安笑了,一時對霓音的興趣達到頂峰,“你不知道我要幹什麼,卻依然會幫我?”
“别自作多情,我隻是聽渺姐的話。”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黑傑克?”
“不是。不過我準備是。”岑安看着他,天花闆縫隙透出的光斜切過他的臉,“我能為他背鍋替罪,至少說明我可以僞裝成他,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是我主動?”
岑安目光坦蕩:“我很想見黑傑克。他不屑于露面,那我便搞事情引起他的注意,零号疫苗和雪原,都會是個機會。”
霓音歪頭凝視着他,莫名地十分确定岑安沒有撒謊。霓音對他仍有防備,可他卻将身份與目的如此赤裸地坦白出來,有那麼一瞬,霓音心底泛起被信任的感動。
霓音不習慣這感覺,感到一絲羞恥,低咳一聲:“你要問我什麼?”
“你為什麼那麼反感被認錯?”
“我不是反感被認錯,而是反感被認成天楊。”
“哦?”
霓音看着他的目光漸漸凝澀,别開視線,“你口中,易天楊的那些特點,我身上也有,我與他不止是長得像那麼簡單。但我确信我是我,不是他。”
“也許我們真的在另一個世界裡見過,”岑安攬過他的肩,“還挺浪漫的,是吧?”
“浪你媽的……咳,隻有戀愛腦才這樣想,别讓我鄙視你,岑安。”霓音冷哼着拍開他的手,頓了頓,又低聲道,“兩百年前……你來自一個低科技世界,恐怕很難理解,在自己身上密集地看見别人的特點,是一件多麼恐怖的事。我有時懷疑自己隻是個被養在培養箱中的大腦,神經末梢連着機器,一切感受都是虛拟,我的觀察員弄錯了電信号,導緻我和另一個缸中之腦出現了混同現象。”
岑安驚訝:“這不是‘缸中之腦’悖論嗎?”
“我小時候親眼目睹,完整的大腦被放在一個奇形怪狀的玻璃培養皿裡,插滿了電極片和管子,連着冰冷的機器。科學家告訴我,那隻大腦不知道自己活在計算機虛拟出來的世界,過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霓音笑了一下,“然後就給我幼小的心靈留下創傷了啊。那瘋子還吓唬我,說我們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本質上都是一顆血糊糊的缸腦,受人操控,有人覺得我像另一個人,是因為我的操作員偷懶,将其他大腦的一些特質,比如虛拟相貌和性格的程序,複制在了我身上。”
岑安說:“你明知道這是一種懷疑主義。”
“嗯,可有時候控制不住自我懷疑的念頭。”霓音輕描淡寫,“對了,科學家後來自殺了,遺書裡寫自己看到了真正的、白花花的自由。”
“我卻覺得,不管虛拟還是真實,無論如何你都在這兒了,我思故我在嘛,把握住擁有的一切好好感受,也不算徒勞。”岑安說。
霓音看着他,撲哧一聲笑了,“你不會以為我會有極端想法吧?不可能的,我這樣年輕,我還沒玩夠。”
大概是氣氛太凝重,岑安便逗他:“我這個便宜哥哥,你什麼時候認啊?”
霓音對這稱呼瞬間炸毛:“滾吧你,這輩子都不會叫你哥的。”
兩個人藏在昏暗的天花闆,四周灰塵亂飛,腳下烏鴉引起的嘈雜人聲久久不歇。
從前,他和天楊也曾這樣躲在一截斷裂的火車頭裡,微光映亮他們的眼睛,他們在腐朽的灰塵中分享秘密,聊幼稚的世界觀、人生觀。這一幕恍如隔世……不,确實隔了兩個世紀。他已經二十歲了,天楊卻還是十四五歲的樣子……
啪!
岑安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終止回憶。
“抱歉,霓音。”
——抱歉,我剛才又無意識地把你看成他了。
“烏鴉回來了。”霓音打開腦機操作台,接收烏鴉傳來的信息。他的電子寵物烏鴉搭載了探測儀器,給出了十六層的布局,和通往資料室的最短最隐蔽的路線。
“十六層有六名值班的研究員,四人二機。”霓音說。
“四人二機是什麼鬼?”
“四個人類,兩個仿生人。”霓音雀躍道,“好辦多了。”
岑安啟用黑桃A,将監控系統前一日的監控信息覆蓋到今日,再弄癱身份識别與紅外感應。一切都在悄無聲息地發生,所有的系統都以為自己在正常運作。
他們順利落地,摸進資料室,霓音留在門口把風。
資料室被樣品冷櫃占去三分之二的空間,資料以磁盤的方式儲存,隻占一面牆。肉眼掃過去,牆上密密麻麻地全是編号,岑安光是讀取編号都覺得費力,别說檢索每一塊磁盤上的信息。
他轉悠半晌,發現了一台外置計算機,應當是該室的主控操作台。倒騰片刻,岑安給霓音通訊:“我需要研究員的指紋。”
霓音:“開門。”
“嗯?”岑安将信将疑地拉開資料室的門,隻見地面上趴着三個人,霓音坐在一旁的實驗台上,手裡把玩着一根鉛筆粗細的警.棍。
“挑一個。”霓音指着地上的三人。
“厲害啊。”
岑安拖走一個體型偏瘦的研究員,用他的指紋和瞳孔給操作台開了機。
他用主控機打開了所有的磁盤,迅速篩選出零号疫苗從研發到上市,再到寫入監獄規章的所有記錄。零号疫苗在防治人類躁郁情緒和肢體退化上有顯著效果,岑安一時看不出哪裡不對。
他把所有資料“喂”給阿蘭,讓她去比對分析那些龐大的數據。他走近标本櫃,就地取材,用巴掌大的低溫袋,裝了一支液态零号疫苗,疫苗下壓着的“密碼簿”芯片,也一并帶走。
合櫃門時,他瞥見一隻印着“缸腦”标簽的棕色卡口西林瓶,不由得一怔。
方才,他剛跟霓音聊起缸中之腦假說,就在此處看到了相關的東西,這也太邪乎了吧?
“缸腦”西林瓶和零号疫苗擺放在同一間标着“緝魂”二字的櫃格裡。岑安不禁脊背發涼,難道有人在監獄搞缸腦實驗?
等等!緝魂?緝?
監獄的名字不是“輯魂”嗎?櫃子裡為什麼是絞絲旁的“緝”?
若說它與監獄無關,可它又跟零号疫苗放在一起……也許,是錯别字?
岑安不禁用戴着醫用防護手套的右手輕輕撚起那隻西林瓶,裡面裝着兩克重的深色凍幹粉末。他輕輕晃了晃,粉末如同活了過來,從細小顆粒狀,漸漸變為菌類孢子的模樣,擴大、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