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需鏡子,岑安在男人深琥珀色的瞳孔中,看見了這幅軀體的臉。
三十多歲的面孔,豐神俊朗,眼睛和岑安的一樣烏黑晶亮,冰涼的金屬薄片勾勒着下颌,一直延伸到後腦。岑安對他銀得發藍的頭發感到陌生,但永遠忘不了他顴骨淺淺的疤痕,那是他抱着四歲的岑安玩煙花棒時,不留神燙傷的……
他穿着岑安從未見過的服裝,材質摸着像流體,衣角卻又無比鋒利,堅硬的黑色護腕下隐藏着的導線深深地嵌入了皮肉,猶如與生俱來的筋脈。
岑安的胸膛猛烈起伏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死死地盯着賀時洄瞳孔裡的像。
那是祁越,那是他的……父親。
他八歲之後再也沒見過的人。
被母親申請了宣告死亡之後,岑安也曾一度以為父親真的離世了,可是後來發生在他身上的遭遇,都隐隐指向祁越,他開始了漫長又無望的尋找……兩百年,跨越兩百年的光陰,他在一個賽博影像的眼睛裡,找到了……
賀時洄微微攥緊手指,壓下眼裡的驚駭,在他說完“祁安”這個名字後,眼前的少年猛地竄到了他面前。這是賀時洄建立的全控型數字空間,主導權本該在他手裡,卻不知什麼時候,岑安掙脫了控制,不僅行動變得自如,還能反過來壓迫他的神經意識。
岑安在用祁越的眼睛和賀時洄對視,賀時洄有些招架不住,移開視線,主動敗下陣來。
他歎了口氣,再去看時,岑安竟然将意識抽離了祁越的數字模型,以自己軀體模型,一身深藍囚服,盡管狼狽,盡管灰敗,仍落落大方地站在他面前。
岑安的目光長久地落在他手腕上的沉香珠上。那串珠子樸素無華,不太符合賀時洄的氣質,岑安覺得一身正裝閑散穿的賀時洄,更适合跳色領帶,天價腕表,皮革與雪茄。
“你是說,他已經死了?”岑安最後看了一眼那片幽紫色的海域,将其歸置位混沌的虛空,“什麼時候的事?”
“十五年前。那時候,我跟現在的你差不多大。”
“什麼原因?”
“我不知道,也許是年紀到了。我對他的了解,很有限。”
“你是他帶大的?”
“不錯。”賀時洄打量着他,目光變得柔和了幾分,“小安,我比你大了将近一輪,他去世的時候,你才五六歲。他把你隐藏的真好,我從不知道你的存在。這些年,你流落在哪?為何我什麼都查不到?”
岑安冷笑起來。原來賀時洄什麼都不知道,推測全是錯的。
我流落在哪?我流落在兩百年前的時空裡,明白麼,我才是祖宗……他丢下了八歲的我,遇見了八歲的你,十幾年抛妻棄子,原來是養你去了……你搶了别人的父親,你知道麼?
岑安笑得一發不可收拾。
命運像是在戲弄他,把這兩百年的光陰當玩笑。
賀時洄靜靜地看着他,心中無限感慨,不愧是故人之子,眉眼、儀态、無意識下的小動作,和祁越如出一轍……突然,窒息感如同密不透風的罩子罩住了賀時洄,他植入體内的腦機發出危險的預警,岑安的笑聲如同轟隆的雷鳴,在他顱頂盤旋。
這是腦機損毀前的征兆,他主導的賽博空間搖搖欲墜,岑安扼住了他的腦意識。
賀時洄渾身戰栗,不是恐懼,而是興奮和賞識。
故人之子,果真有故人之姿……他對岑安很滿意。
“小崽子,你又怎麼了?”賀時洄像長輩容忍晚輩胡鬧一樣,和藹道。
“你方才對着祁越的數字模型抒情的那句‘永遠年輕’,是什麼意思?”岑安語氣冰冷道。
“哈……”賀時洄反問道,“你剛才的反應,不像是不記得祁越的長相。你從我眼中看到的,是他生命終止時的模樣,那麼,隔了十幾年,你看出區别了嗎?”
岑安愣住。何止十幾年,明明是幾百年!
他從三歲開始記事,三歲、五歲、八歲,記憶裡的父親,好像都是一個模樣……跟方才見到的那張臉,除了發色不同、服裝陌生以及臉頰上的金屬電極之外,沒有區别……
“沒錯,他永遠一個樣兒,好似青春永駐。他的來曆與年歲我一概不知。所以我才說,他或許是真實的年紀到了,挑了個他最喜歡的風景,從容走向生命盡頭的。”
岑安收回了對賀時洄腦機上的壓制,他現在要用很大力氣,才能控制住心緒,“在你看來,祁越是個什麼怪物?”
賀時洄有些不悅地“啧”了一聲,“為何不稱他為父親?”
“我叫不出來。”岑安不無諷刺地看着他,“你應該叫他一聲父親才對。”
賀時洄道:“好吧。你對他的怨,我能理解。我證實過了,他并非邪惡的生物實驗整出來的怪物,他是和我們一樣的碳基生物,至少生理機制上和我們完全一樣。”
“你與祁越被追殺那麼多年,如何能走到如今的位置?”岑安問道,“甚至還娶了江家的女子。”
“說來話長,這麼多年,我一直以為是自己在孤闖,後來才發現,有很多人,或明或暗地給我鋪了不少路,包括祁越。我沒有辜負他,隻是……他再也看不到了。”
賀時洄歎了口氣。岑安聽到打火機“哒”地響了一下,他應該抽煙了,賽博空間的像卻沒有表現出來。
岑安沉默半晌,道:“謝謝你,讓我以這種方式見到祁越,知道他的情況。你今晚召我來此,應該不止認識我這麼簡單吧?”
“我隻是希望你能明白,無論處境如何艱難,你都要好好活下來。你心中所有的困惑,不是沒有答案。”
“是麼……”
賀時洄又問:“你是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的?”
“哪副樣子?”
“被誣陷入獄的階下囚。”
“哦,看來你知道事情原委啊?還有多少人知道我是被誣陷的?”
“不要從我這兒套話,小子,我跟這件事沒關系。我隻是運氣好了點,偶然得知。”賀時洄敲敲沙發的扶手,“到底是怎麼回事,告訴我,我會站在你這邊幫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