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安看默片兒一樣看着兩人暗暗較勁兒。
“燼哥,你不同意我翻查代碼?”
江燼微微蹙眉,不明白他為何那麼執着,“方才談話間,在這裡運轉的AI已經審查過那段音頻了,它告訴我,沒有任何人為的拼接與剪輯的痕迹,你又該怎麼證明‘委托人’的存在呢?”
“我說,我要親自查看。”
“不要再浪費時間了,黑傑克,”江燼像是被耗盡耐心,揉了揉眉心,“你以為我們僅僅是通過追蹤位置認定你的嗎?”
“還有什麼?”
“如果你還不死心,我不介意向你核實一下你這二十多年的人生曆程。”
岑安疑惑地望着他。
與此同時,艙門“叮叮叮”的提示音又響了起來,岑安知道,是艙體抵達監獄了。
這一次,他要被送入真正的監獄了。
江燼像是沒聽到,隻對岑安說,“跟我過來。”
“偵查長。”宋秘書喊住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岑安又能動了,疾步跟上江燼,轉過鋁制梯架,來到一座兩米長、半人高的設備前。那座設備内部深深地凹陷下去,四足鼎立,形狀如一口青銅鼎。
岑安注意到設備左側的銘牌,上标“暴龍眼3.0”。
“這是……暴龍眼的主機?”
“不錯。”
随影與沈栎跟着過來,手裡拿着幾樣小巧的東西往暴龍眼的主機上安裝。很快,它周身輪廓泛起血紅的光,凹槽裡浮現出一條條鍊狀光帶。随影戴着特質的手套,從中撈出一條标着“黑傑克”的钴藍色鍊條。
沈栎審視着岑安的表情,想從中找出僞裝的痕迹,可他訝異困惑的模樣,實在不像假的。
“文字被創造出來之前,古人通過給繩子打結的方式記事。十年前,一位天才計算機學家以此為靈感,配合曆代暴龍眼廣泛的監視功能,編出了一項能夠模拟一個人過往人生大緻軌迹的程序,命名為‘繩結’。暴龍眼最強大的功能,其實是生成這樣的繩鍊,每一條鍊對應一個特定的人,鍊上的每一個繩結都代表一件足以影響人生走向的大事。繩結相連成鍊,就組成了一個人過往的人生剪影。”
江燼從随影手裡接過鍊條,舉到岑安面前,“這是你前十九年的人生。”
一股涼意爬上脊背,岑安覺得很不可思議,甚至有點恐怖。
钴藍色的鍊條上,是十來個大小不一的繩結。他伸手去摸,什麼也沒碰到。
他心中升起不詳的預感,眼皮也跳得厲害:“好,好……你告訴我,這些結點,都是什麼?”
人工智能沒有感情的機械音響起:
“黑傑克,你出生在某個北方沿海城市。四歲,經曆了一次飛機失事,你是為數不多的幸存者;五歲,開始接觸編程,教材是程序員父親的親筆手稿;八歲,你父親下落不明,幾年後母親為他申請了宣告死亡;十歲,你驚人的數字天賦開始顯現,因黑進某個尖端系統搗亂,差點兒進了少管所;十二歲,你成了一名職業電競選手,頗有天賦,賽場上卻頻頻受到黑客騷擾,沒幾年無奈退役;之後,具體時間不詳,你重返校園,一面升學一面同那些黑客網上博弈,期間還在東南亞的某個危險邊境待過;再往後,你因入侵某個IT專家的實驗室而被專家看中,進入他門下深造,後來不告而别。”
岑安望着江燼的眼睛,黑藍的瞳仁裡映出了容色驚慌的自己。
“至少‘繩結’生成的這幾件事,和你的過往是百分百匹配的,對嗎?”江燼聲音很輕,透着勝券在握的從容。
腳腕上的鐵環愈發沉重,岑安站立不穩,後退幾步,扯了張椅子把自己摔進去。
他想反駁,喉嚨卻發不出聲,因為……那的确是他的經曆。
他将近二十年的人生裡出現過的事,赤裸裸地擺在他面前,卻标着黑傑克的名字。
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現在是……公元多少年了?”
林夏回答他:“2237。”
2237……
可那都是兩百多年前的事……
“繩結”程序問世也不過十年,為何連兩百年前的事都能生成?
為什麼,會和黑傑克的過往一模一樣?
他嗓音顫抖:“犯罪經曆呢,為什麼這條繩子上沒有提及我的……不,黑傑克的犯罪經曆?”
“整理在另一條繩鍊上。”
“我要看那個!”
“你會在審判庭上見到它。”
“不,我沒有,我……不認……”岑安松了松臉上的罩子,有點呼吸不過來。他不甚明朗的過往,就這樣袒露在衆人面前,足以讓他處在崩潰的邊緣,他要拼盡全力才能保持理智。
“喂,你要不要換個思路?”林夏屈指敲了下他的腦袋,湊到他耳邊,“與其竭力否認,不如想想自己是不是失憶了、腦子壞了?”
岑安看向他。
當一個罪愆深重的跨國通緝犯,向你露出孩童般懵懂迷惘的神情時,任誰都會被取悅到。林夏輕撫他額前的劉海兒,溫柔道:“如果你想不明白,可以把大腦交給我。我的手很穩,開天靈蓋的技術一絕,剝離出的腦組織堪比工藝品,傷口也逢得很漂亮……”
“瘋子。”岑安拍開他的手。
林夏發出一串大笑。
“上路吧,沒時間了。”宋秘書催促道。
岑安被推搡着,腿腳麻木地跟着宋秘書走,短短一段路,他卻好像走了幾年。
艙門外,黑暗一望無際,金屬欄杆的猙獰輪廓若隐若現,恐怖的氣浪中,走出一列身上搭載武器的警用型仿生人縱隊,約有十三四位,其中兩個上前往岑安腰上綁一條類似腰帶的東西。
轉過身的瞬間,岑安從江燼臉上捕捉到一瞬耐人尋味的猶疑、不忍。
那雙冬星一眼絕美的眼眸,原來不是他的救贖,而是他的深淵。
他任由仿生人獄警在他身上動作,目光灼灼地盯着江燼,忽然笑了。
無論事情有多魔幻,他依然十分堅定,自己必不可能是黑傑克。
他沒錯,那錯的又是誰?
如果問題出現在權威身上呢?從“繩結”生出的人生經曆,利用大數據篩選匹配到他、确認他,再到通過暴龍眼抓捕他,偵查長在整個環節中擁有極大的話語權,他說什麼是什麼,沒有人質疑。可如果偵查中撒謊了呢?
無論是暴龍眼的“遺言”、繩結,還是從他身上取出的撲克,江燼若想從中動點手腳,易如反掌。
江燼那一瞬掩飾不及的不明情緒,更加讓岑安堅定了想法。
岑安覺得自己的過去已經足夠兵荒馬亂了,沒想到換了個世界,更甚……
他的笑容漸漸擴大,漸漸癫狂。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他一腳踹開獄警,朝江燼撲過去。
他如暴起的野獸,速度驚人,“防咬器”摔碎在地,江燼就真的被他咬了一口。
“呃——”
兩人同時發出悶哼。
沒了罩子,劇痛如一把鐵錘猛擊向他,他把全身的勁兒都用在了牙齒上。
很快,岑安被扯着頭發拉開,獄警撲上來将他按倒在地。岑安昂着頭,鮮血自嘴角蜿蜒出來,江燼的,還有他自己的。
林夏看得又驚愕又好笑,“好牙口啊,小羊皮都能被你咬爛?”
岑安明明是行兇的那一個,臉色卻更為痛苦,那笑容也就多了幾分邪氣詭異。
“你……竟然咬我?”江燼左手外側赫然一排深刻整齊的牙印,殷紅的色彩浮上來。
“咬你一口怎麼了?燼哥……”岑安舔了舔嘴角的血迹。
江燼做了個手勢,獄警立刻放松了對他的控制。
岑安忍着劇痛,緩緩站起來,臉上的笑一寸不減。
“燼哥,”岑安把手放在胸口下方,“你還欠我一根肋骨。”
聖經中,上帝取下亞當的一根肋骨,創造了夏娃作為他的伴侶,并告訴他,她是你的肉中之肉,骨中之骨。
“燼哥,做我的骨中之骨吧。”岑安大膽赤忱地看着江燼,話語足夠挑釁、足夠輕薄暧昧,除了江燼,在場的人都驚愕不已,又有點不敢表現出來的激動——黑傑克終于不裝了嗎?
岑安認定了江燼是個串通罪犯的二五仔,還是個漂亮的二五仔。他不能放過他。無數個想法自他心中油然而升,因亢奮而靈魂顫栗。
“岑安。”江燼眸光沉沉,臉上恢複一貫的漠然,報以同樣的挑釁:“我等着,等着你的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