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自然很少會回憶從前。

他的人生是從逃離東方家的那一刻開始的。在此之前，皆沒有意義。至少，作為獨立的人，他沒有任何意義。

他們謝家世代依附于東方家。

謝氏一族同主家一樣修煉器之道。不過有所區别的，他們家煉制的都是些所謂上不了台面的東西。諸如：車架、桌椅等用具……俗氣，既不能把玩也缺乏詩情畫意。

他的父親最喜愛的其實是煉制船隻，從小舟一葉，到渡海的大船……都是他的心頭好。但這些船造好了也從未有出遊的機會。

世家顯貴，排場奢靡。一場宴會，從鎏金燈台、香籠到錦繡座屏樣樣都須協調統一，合乎宴會的宗旨。這些物品的消耗是巨大的，而往往用過一次後就束之高閣。然而，他的父親卻須得常年将自己的時間和心血都虛耗在這上面，境界停滞，無暇己顧，連一次乘船行舟都未能實現過。

雖然父親總會抱怨東方家的剝削過甚，但從未動過離開的念頭。

“朝冬，器隻是工具而已，工具需要主人。”父親一邊調整船隻的木翼，一邊說道。

謝自然少年時，生得單薄，又有結巴，想要反駁也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不、不是，器可、可造化、造化萬物——”

父親搖頭，摸了把他的頭，“大管家好像尋你，你快去吧。”

他十來歲時就已展露頭角，父親垂暮才得了他，甚是以他為傲，“朝冬你會是個優秀的煉器師！”然而，他一眼望得見盡頭的人生也無非是和他父親一樣，将一身本事作他人衣裳。

東方家的大公子，年少成名，芝蘭玉樹，麒麟才子。所有人都相信他将帶領東方家走到另一個高度。但是大公子卻有一個古怪的習慣。他不喜旁人的靠近，即使是家主也必須隔着屏風說話。

巨大的院落僅供他一人居住，今日卻院門大開，因為大公子有友人來訪。

整個庭院都運轉起來，偃甲傀儡，來往穿行，絡繹不絕。

大管家找他就是讓他去維修傀儡。

“大公子正與貴客說話，那位是千重山的真人，與公子齊名的大人物……大公子暫且無暇顧及其他，你就在這裡呆着，小心莫被發現。”

謝自然很快完成了維修工作，從後院離開時卻忽然聽見大公子的聲音。

“器修不過小道，阿緩。一個用具罷了，用具自然是得精雕細琢。”

多麼熟悉的口吻。

另一個清潤的男聲卻道。

“不然。我以為器修之大者，可造化自然。”

謝自然猛地停住。說話的人便是千重山的那位真君嗎？

器之大者，可造化自然……

“一個優秀的器修可以天地為大爐，以萬類萬物為材，亦可以煉制出萬事萬物。器修的上限遠比你想的要高。”

謝自然聽得入神……

東方玄不為所動，笑了一聲，“阿緩，你是想叫器修效法自然，以大冶為造化嗎？噗~”

他莫名屏住了呼吸，等待那人的回答。

過了片刻，他聽見那人輕描淡寫卻從容堅定的聲音，“有何不可。”

那一刹，他心跳如擂。

*

邀月城的最核心。

小天工池底下是另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小天工池，猶如倒影，同樣也漂浮着一顆巨大的月精石，随月軌而緩慢轉動。

謝自然站在月軌中心，雙手掐訣。

他的腦海裡不斷翻湧着過去的記憶，亂七八糟、慘白無色的記憶到最後都化為那一句——有何不可！

器修之大者，可造化自然！

以天地為爐，以萬物為材，大冶為造化……冶煉制器之人亦可為造物之主！

他猛地睜開眼，眼神熠熠，擡手握緊本命法器，

他的本命法器是一柄樸素的大錘，但當他揮動大錘，往最中心狠狠一砸時，迸濺出耀眼而璀璨的閃光，叮——一聲轟鳴，往四面八方擴散。與此同時，從他立足之地，無數複雜而精密的紋路輻射出去，震動着猶如大潮翻湧，整個地下核心都運轉起來。

他強行接管了這一切，将城市打造為他的化域。

第一錘——邀月之化域，起！

第二錘——凡此域中，皆精神大振。

第三錘——凡此域中，攻防皆提升。

第四錘——凡此域中，靈氣皆為所用。

第五錘、第六錘、第七錘、第八錘……

第九錘——謝自然雙手握住大錘，錘身幾乎與白光一體，他舉高過頭頂，“自然出造化，自然為我！”

……

東方玄終于變了臉色。

九聲鳴響之後，他的笑意已徹底不見。

整座邀月城皆被輕柔的白光籠罩，以看似柔和實則迅猛之勢侵吞着金色殺陣，牡丹似乎一瞬間變得暗淡不少，而天際的圓月卻明亮極了。

“我倒是沒想到，他竟然真的做成了化域——”

器修可煉制兵器，可煉制舟船，可煉制屋舍……誰說器修不可以整個城市為材進行煉制呢。化域之内，他即可掌控一切。

天上的牡丹光影愈發黯然，白光愈發強盛。

歡呼聲若隐若現。

東方玄的衣擺翻飛，如金蝶振顫雙翅，他蓦然又勾起嘴角，笑紋隐現，一雙狹長眼眸卻沒有絲毫笑意。

“阿緩。”

他的聲音總是這樣溫柔而缱绻，似乎情人低語。

“雖然的确令人驚訝，但……”

他的目光從天上重新放在姜緩身上，“但也到此為止了。”

化域雖成，可是——已經晚了。

長指撫摸着無名指上的寶石權戒，輕輕一敲，地上和天上的牡丹殺陣驟然爆發出奪目的光，重新壯大起來。

仔細一看，卻是無數密密層層的玄光石從城市的各個腳落亮起來，細細的光線連接殺陣，猶如蛛網，重新為殺陣補充上靈力。如果從天上往邀月城上看，此時的邀月城就像被密匝的蛛網緊緊纏繞，就像被數也數不清的白色蟲洞蛀蝕着。

玄光石的特有屬性使它即使被分割成若幹小塊，彼此之間仍然會有聯系，一塊爆炸，就會牽連附近石頭一齊爆炸。除此，在東方玄的煉制下，這個連接的屬性還體現在可以互相運送靈力上。

玄光石風靡全城已超三月，那麼，這期間究竟有多少人購買了玄光石，收藏了玄光石？這些石頭——每一塊都會在适當的時候為牡丹殺陣補充能量。

現在就是适當的時候。

滿月幾乎與月精石連成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