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陳渡忽然覺得,内心深處某塊貧瘠的土地,好像不知何時埋下了一顆種子,在那些稀疏平常的日子裡一點點吸收着養成,終于有一天破土而出,生了根發了芽。
又在這一刹那,開出了嬌豔的花。
李美娟的話很難聽,說不在意是假的,可言語就像潑出去了水,覆水難收,她沒辦法穿越時空,回到那天下午,阻止她的發言,現在唯一能做的,是希望陳渡的心情能好一點。
身後路燈昏黃,陳渡站在光暈裡,良久未說話。
澄黃的光線從他頭頂罩下來,在發梢頂端暈染出一層淡淡的暖光。
陳渡:“如果我說沒有呢。”
聞言,明郗怔愣了兩秒,随後一點一點開口:“那我再陪陪你。”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家門口,明郗擡眸,看向這兩座院子。
白日裡倒是看不出什麼不同,可到了黑夜,右邊那戶永遠亮着暖融的燈光,而左邊這戶,則一直以來都是黑漆漆的。
生了鏽的鐵門發出吱呀的聲響,陳渡推開院子的門,帶着明郗走進家裡。
這不是明郗第一次來陳渡家,但當過去被無情剖開後,再次踏入這件院子,心情頓時變得尤為沉重。
靠着稀薄的月光,兩人進入客廳,陳渡站在正門處,一番摸索,找到了電源開關,摁下後,原本漆黑的屋子瞬間亮堂起來。
樓下并沒有太多的家具,空空蕩蕩的将整個屋子襯托地格外大,光照亮了腳下的路,左邊是樓梯,陳渡擡步繼續往前走。
明郗跟着他來到二樓,陳渡擰開其中一道房門,打開燈光。
借着光,明郗站在門外,打量了一圈,房間面積很小,一張陳舊的電腦桌,窗戶前放着一張搖椅,角落裡還堆着好幾個收納箱。
明郗:“所以這些年你都是一個人住在這裡嗎?”
從進來到現在,她便發現,這個家真的格外的冷清。
陳渡嗯了一句,“有時候會在賀子昂那住。”
明郗坐下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她不說話,陳渡也無言。
安靜過後,陳渡垂着眼,聲音沙啞:“要聽聽我的故事嗎?”
他鮮少提起往事,那些不堪的過去每提起一次就像拿着一把刀把已經愈合的傷口再次剜開,過程是血淋淋的。
陳家不是一直都是這樣的,在陳渡還小的時候,陳家也曾過了很長一段的時間的好日子,那時候的陳國華吃苦,上進,在工地上班,日子雖說沒有大富大貴,但也安穩,夫妻倆用心經營着這個小家。
眼見家裡越過越好,卻不承想,某日,一群要債的突然湧入家中,宣稱他在外面欠了賭債,好幾個月了始終拖着不還,沒辦法,他們隻能上門來要。
這話一出,陳渡母親和奶奶都傻眼了,她們壓根不相信陳國華居然會染上這樣的惡習。
逼問之下,他才終于肯承認,是受了旁人的蠱惑,一時想不開,才掉進了這渦旋。
賭博這種嗜好,普通人一旦染上,不死也要脫層皮。
陳渡媽媽掏空積蓄給他補上了這窟窿,并要陳國華保證再也不去堵。
他答應了,可是家裡的積蓄一夕之間全歸為了零,陳國華不甘心,在朋友的撺掇下,又走上了這條路,之後更是借上了高利貸。
半年之内,一個好好的家庭驟然間變得烏煙瘴氣,哭聲埋怨聲幾乎每天都能聽見,要債的時不時上門,沒錢就砸,家裡一片狼藉。
他媽開始忍受不了陳國華,提出離婚,陳國華不願意,兩人開始吵架,拿起家裡的東西就開始摔打,聲音震耳欲聾,每當這樣的場景發生,奶奶總會歎着氣把他拉到房間,捂着他的耳朵。
後來陳國華因為诓騙他人錢财,多次聚衆賭博,且賭資金額巨大,被抓了進去。
他媽徹底解脫了,收拾行李沒多久便離開了覃梧。
陳國華入獄後,沒多久陳渡奶奶便病倒了。
明郗靜靜聽着,她其實很難想象,在陳渡十四五歲的時候,不僅要承擔着照顧自己的職責,還要想辦法如何生活下去,旁人二十幾歲才要面臨的問題,他比别人早七年便要學着去解決。
陳渡看見她眼裡的憐惜,不知為何,就覺得心像是被掐了一把,他坐在桌前那張黑色的椅子上,人像陷進了黑暗裡,月光從窗外透進來,落在明郗臉上,她周身一片明亮,五官像是舊質電影般糊上一層冷白的濾鏡,柔順的長發垂落下來,整個人安靜中透着一種淺淺的清冷感。
陳渡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忍下想要抽煙的沖動:“你不用這麼看我。”
世界上幸福如登珠峰,但苦難輕而易舉,不是所有人都能談笑風生地說生活很容易。
心酸像是咽了一杯特濃的檸檬汁,從口腔一直蔓延到胸腔,明郗張了張嘴,“那你媽媽,她後來就不管你了嗎?”
陳渡目光望着遠方,語氣淡淡:“她已經有了新的家庭。”
那幾年,因為陳國華,家裡幾乎很少過上安生日子,他欠了賭債,還能逃,一張汽車票或者火車票,逃到一個人生不熟的地方,但對于紮根在這篇土地上沒法輕易說離開的人來說,不得不承受他留下來的爛攤子。
收債的找不到他,就會上門來,砸東西,辱罵,恐吓,是常有的事情。
他從來沒抱怨過母親的離開,因為陳家确實是個泥潭,安生日子是每個人都向往的,誰也不想每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熱裡。
她能走,但陳渡不能,因為奶奶還在這。
她走的那天,什麼也沒帶,隻帶了證件和兩身換洗的衣服。
山高路遠,他和那些被摒棄的衣服一樣,被她留在了覃梧。
指尖控制不住的喲用力捏緊,明郗嗓子有些幹,說話的聲音如同羽毛,輕輕落下:“那你後來找過她嗎?”
陳國華入獄後,家裡隻剩下他留下來的賭債,賀子昂給他引薦的南哥認識,他在覃梧有諸多産業,要想賺錢就避不開他,南哥替他還了所有的賭債,他也寫了欠條,利息就按照規定的來。
奶奶死後,陳渡偷偷去見過母親,離開陳國華後,她新找了位男人,聽說也是做生意的,她穿着得體的衣服,臉上化着淡妝。
他看見她過的很好,也沒多打擾,遠遠見了一面,便回了覃梧。
從那以後,這個家就隻剩下他一個人。
一時間,好像再多的安慰都沒有用。
明郗陷入了沉默。
從房間出來,陳渡将人送到院子外,初冬的夜晚寒風凜凜,陳渡站在院子裡,明郗一隻腳剛跨過門檻,卻又緩緩收回來,她回過頭,側着身子凝望着身後那道黑影。
“陳渡,我...”明郗幾度張嘴,最終又閉合,聽完陳渡的那些經曆,她隻覺得呼吸都梗塞,“我其實也不太會安慰人,語言的作用有時候也是很渺小的,撫平不了一個人的遭遇,就像人身上的傷疤,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淡化,卻無法完全消失,但我還是想說,如果可以,就讓過去過去。”
别陷在那些沉重的過去,你這麼樣的人,應該有更好的未來。
風将她的聲音穩穩當當地傳送過來。
他沒說話,隻是沉默着用那雙漆黑的眼睛注視着她,胸口悶得難受 ,恍惚間迎來一股熱流,沿着心口的方向,通向全身的經脈,将那些晦澀的,糟糕的,痛苦的全帶走。
夜風吹來,黑發飄飄蕩蕩。
院子光線昏暗,明郗看不清陳渡的臉,隻能瞧見一個隐隐約約的輪廓。
“好。”良久,他慢慢啟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