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質問,陳秀珍什麼也沒說,明郗多希望她說不是,可是她等了半天,隻等來外婆的一聲歎息。
分明一句話都沒說,明郗卻覺得無比的難過。
桌上菜早已冷掉,可誰都沒心思繼續吃,明郗坐在凳子上,滿腦子想的都是李美娟的話,還有陳渡離開時的神情,到最後,腦海裡浮現的畫面越來越多。
李美娟見她這副怔怔的神情,心裡也沒半分的不好意思,她搓了搓手,輕聲喚她:“明郗呀。”
少女神色未動,彷佛沒聽見。
“那個,不瞞你說,我今天回來是有事找你的。”見明郗不說話,李美娟自顧自說道:“你先前一直跟你母親生活在京市,所以我們家的情況你可能也不太了解,安安這孩子從小就體弱多病,我和你舅舅雖說是在縣城開了家小飯店,卻也沒賺到多少錢,近幾年生意也越來越差,我一個人既要招呼店裡的事,又要忙着帶孩子,舅媽也實在是沒有辦法了,以前你媽媽還在世時,她…”
剩下的話大概李美娟也不好意思再說,但對于舅舅家的情況,明郗也不是一點也不知情,當初母親還在世時,舅媽便時常打電話過來訴苦,林雲想着自己這麼多年也沒回過覃梧,親情上多有虧欠,便時不時的接濟她們,當初舅媽說想在縣城開家飯店,做點生意,也好有點經濟來源,又以這個源頭向母親借了幾萬塊錢,隻是這錢說是借,卻沒有一點要還的意思。
如今,母親死後,她又将這主意打到她身上了。
明郗神色冷淡,“那舅媽今天來這,是想?”
聞言,李美娟絲毫不掩飾自己此次前來的目的,臉上冒出羞赫的笑意:“姐姐雖然同你爸離婚了,可名下也不至于一分财産都沒有,姐姐死後,那遺産...”
“自然是由你這個親女兒繼承。”說到這,李美娟的聲音明顯小了些,她小心翼翼看了眼明郗,眼睛心虛地閃了閃。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将視線投到她身上,明郗直愣愣地盯着她,生平第一次,對一個人産生無語又厭煩的心理。
“我媽在的時候,幾萬幾萬的接濟你們,現在舅媽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向我媽那樣大度嗎?”
"不是,這錢就當我們借的成不。"李美娟擡起頭。
“借?”明郗笑出了聲,好像聽到一個笑話:“那你打算什麼時候還?”
李美娟和林雲打交道慣了,習慣她軟弱的性格,自以為明郗一個小姑娘,訴訴苦便也會林雲一樣,誰曾想她态度這麼強硬,還是個硬骨頭。
李美娟深吸一口氣,看向林衡,擠眉弄眼地給了個眼神,示意他說話,誰料,林衡低下頭,半點不接招。
她頓時急了:“你媽當初可是說的,叫我們有難處盡管找她。”見大家都不理會她,李美娟側過身子,冷笑一聲,“是,我不像姐姐,去了京市嫁了個有錢人,我...”
話還沒說完,就見陳秀珍啪地一下摔了筷子,一雙眼宛若冰霜,臉上蘊着怒氣,望向李美娟:“你再怎麼說也是個長輩,那是林雲留給明郗的,你也敢打這個主意,你要是真缺錢到了連活都活不下去的地步了,再踏進這間屋子。”
陳秀珍目光斜過去,看着明郗:“你也是當媽媽的人,人小姑娘十七歲沒了母親,你們有誰可憐她,來覃梧兩個多月沒見你們上門說過一句關心的話,頭一回就是上門要錢,我今天就把話放這,你們誰也不準動林雲留下的錢。”
李美娟自嫁到這家來,鮮少見陳秀珍像今天這般動怒,心裡不由得一慌,但很快又緩過神來,急忙為自己辯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實在是安安的情況你也知道的,飯店不掙錢,我得在家照顧孩子,這全家上下就指着林衡一人去賺錢。”
陳秀珍擡頭,渾厚的眼眸透着銳利,聲音不自覺拔高:“所以你就好意思跟你侄女開口要錢?”
林衡是個老實人,面對母親的愠怒和質問,逐漸面紅耳赤,感到一陣羞恥。
沉默片刻,壓抑的怒火終于爆發,忽然一吼:“行了,還嫌不夠丢人嗎。”
一聽這話,李美娟頓時不樂意了:“你什麼意思,現在嫌我給你丢人了,你自個看看你閨女,就咱倆掙得那些錢,夠給她看病嗎,你摸着自己良心說,我這麼做不都是為了女兒,你現在嫌我給你丢人了,好你個林衡。”
林衡垂頭,雙手握成拳:“安安的醫藥費你别擔心,等回了縣裡,我們把飯店盤出去,我再出去找個固定的工資,每月按時向你們娘倆彙錢。”
聞言,李美娟伸手戳了戳林衡腦袋,“你!我們好不容易開個店,你居然要把它賣了,林衡,你是腦子進水了麼。”
“這些年,我們前前後後問我姐要了多少錢,現在你口口聲聲說回家裡看看明郗,進了門卻又是開口要錢。”
李美娟蹭的一下起了身:“反正,說什麼我也不同意把店賣了,你要敢賣,我們就離婚!”
狠話放完,李美娟頭也不回的轉身就走。
突然爆發的争吵吓壞了一旁的安安,尤其是李美娟生氣的樣子,林衡扶額坐在椅子上,旁邊忽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哭腔。
見女兒哭泣,林衡連忙抱起女兒,低聲哄着,然而,安安哭鬧地越來越大聲,無奈,他隻能看向陳秀珍:“媽,我先帶安安回去,下次再回來看你。”
一家人匆匆而來,又匆匆離開。
明郗腦子亂的很,今天發生的事情完全打破了她的認知。
見明郗這樣,陳秀珍心疼不已,一雙粗糙蠟黃的手撫上她的臉頰,輕聲勸誡道:“郗郗,舅媽說的話你别放在心上,你媽留給你的錢就是你的,任憑旁人怎麼說,也不能給出去,你還小,往後的日子裡,這些錢便是你的依靠。”
話落,明郗眼眶濕潤,臉上留下一行清淚,心間酸澀到難以言喻:“外婆。”
“好孩子,不哭。”指腹輕輕拭去她臉上挂着的淚痕,“有外婆在,沒人能欺負了你。”
這是林雲離開後,第一次有人掏心窩地跟她說這些話,站在她的立場上全心全意替她考慮,她低下頭,眼淚一顆顆滾落下來。
過了很久,明郗終于擡起頭。
“外婆,陳渡他...”
說起這個,陳秀珍又是一陣唏噓,“陳渡。”話音一頓,又道:“也是個苦命的孩子。”
陳秀珍仰頭,上空浮雲密布,雲層将天空原本的顔色掩蓋住,以緻于整片天都是灰蒙蒙的:“我們兩家這些年一直是鄰居,你外公去世的早,你舅舅他們在縣城買了房就搬出去住了,這麼多年也是我一個人住着,陳渡奶奶還活着的時候,是鎮上有名的熱心腸,誰家有點事找她幫忙,隻要她做得到都會去搭把手。”
回憶起友人,陳秀珍臉上不禁染上一層厚重的哀傷,“還記得那一年,我心絞痛暈倒在家裡,要不是她來家裡找我,把我送去醫院,恐怕屍骨都涼了。”
“都說善惡有報,可憐她一生良善,到頭卻沒享到半點該有的福分。”話落,陳秀珍眼裡隐隐閃現出淚光,“她走的那年,陳渡才15歲,陳國華好賭,欠了一身的債,那些催債的時不時上門來要錢,這樣的日子過久了,他媽媽便走了,後來陳國華被判了三年,入獄的第一年,陳渡奶奶也走了,那時候他高高瘦瘦一個人,像個不會說話的刺猬,瞧着都可憐,我看着也心疼。”
陳秀珍說的很慢,明郗卻好像透過這些字眼窺探到了陳渡那不為人知的過往,所以,他為什麼撇下學校的事情,要去賺錢,為什麼時不時見不到人影,為什麼來覃梧兩個多月,她始終沒看見陳渡的父母。
這一刻,明郗忽然意識到,她好像真的..并不了解陳渡。
十五歲,在普通人還隻為學校老師作業布置的太多的年紀,他卻要面對家人的生離死别,要背負高額的債務,要面對旁人的指指點點。
難以想象,那時的他又是怎麼杠過來的。
回想起陳渡離開時的樣子,她從未見過陳渡臉上出現這般落寞的神情,平時那樣傲氣的一個人,面對李美娟背後的說辭,一句反駁也沒有。
一顆心被揪得疼起,明郗起身,臉色僵硬到難看,她撂下一句話,便匆匆出了門:“我去找陳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