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曲星的确有兩把刷子，憋着一口氣，提筆就将诏書寫完了，王靈官帶進去交由玉帝過目，蓋了玉玺，交由李長庚，二度下界招安。

這次招安，李長庚是自己去的，沒帶沈岫和喬昙兒，

後來聽說，這回老頭兒的姿态擺的很低。

李長庚到時，水簾洞正開慶功宴呢，一衆妖王都在，見了他來，怒目相視，殺氣森森，但骨子裡又透着點害怕，要知道，啟明殿殿尊，太白金星，李長庚尊神，放在下界，便是讓所有大妖都吓破膽的存在。

可就這麼一位尊貴的老神仙，在孫悟空面前，謙卑地就像隔壁家的老頭兒，上回自稱是玉帝派來的特使，也隻敢自稱老漢，直接喊孫悟空叫“大聖”。

這一回，當着群妖的，李長庚給足了孫悟空顔面。

孫悟空要的官銜給了，尊号給了，尊貴體面都給了，還有什麼不知足的？果然，這美猴王又辭了衆妖怪，歡歡喜喜地重上九重天了。

既然是齊天大聖了，南天門外的那些天丁天将，都拱手相迎，這番他們看孫悟空的眼神，尊敬，敬佩，還帶着點怕。

李長庚領着孫悟空去靈霄寶殿謝恩，玉帝道：“那孫悟空過來。今宣你做個‘齊天大聖’，官品極矣，但切不可胡為。”

官品極矣，此話一出，衆神顔面都有些不好看。随即又想到，齊天大聖的名頭雖響，但是金星老兒出的馊主意，有官無祿，名分雖大，但無實權，想到這，衆仙心裡稍稍好受些。

于是，就在衆仙卿各懷鬼胎下，孫悟空如願以償地當上了齊天大聖。

喬昙兒聽說此事，他既為孫悟空感到很高興，可是他心中隐隐的又覺得有些不安。具體是哪裡不安，他又說不上來。這就像是半夜獨行，總感覺背後有一雙眼睛盯着你，回頭一看，卻隻有被風吹的沙沙響的樹影。

他跑去找沈岫閑聊，“沈主簿，孫悟空終于當上齊天大聖了。”

他說這麼一句廢話，其實想試探沈岫的态度，換句話說，他想從沈岫這确認這是件好事。畢竟沈岫的腦袋比他靈光多了。

沈岫“嗯”了一聲，依舊低頭看玉簡，面色沉靜，仿佛早已料到，無悲無喜，事不關己。

咳！白費功夫！沈岫這樣的人，深藏不漏，你壓根就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還有那整理舊年卷宗的項目不是完了嗎？怎麼沈主簿還在看？那東西有那麼好看嗎？

喬昙兒自覺沒趣，他不懂像沈岫這樣的聰明人，一天到晚在想什麼。

……

亥時三刻，啟明殿裡還亮着一盞燈。

李長庚剛從瑤池宴飲回來，西王母娘娘特意舉辦的宴會，為的慶祝孫悟空招安成功，遍請天上衆仙，就連王靈官也來了，很是熱鬧。

了結一樁大事，他也痛快地多喝了幾杯，有些醉意，忽想起殿中還有明日上朝要用的文書，便趕回來取，見到啟明殿中尚有人在，頗感意外。

這個點了，殿裡怎麼還有人？

……

啟明殿中隻有沈岫一人，摞成小山的玉簡上，放着一紙“辭呈”，他怔出了神。

昔年修道時，他本不願飛升上界，隻願跟随師尊，在永樂宮清修。山中不知歲月，他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陷害他的仇人宿敵都死光了，這時九重天上下來一位仙使，說要引他上天。

他推說要跟在師尊身旁修煉，不願飛升。

師父卻說，“沈岫，你要找的答案，不在下界，在九重天上。”

為此，他飛升上界。

青雲試，抑或是财神殿，啟明殿，飛升不飛升，晉升不晉升，他都無所謂，他唯一在乎的，就是要問個明白，求個答案。

然而，他看明白了，九重天上，也沒有他想要尋找的答案。或者說，此局無解，乃是一個沒有變數的死局。

他眸光一黯，失望和灰心一閃而過，好似平靜的湖面投入了一枚小石子，咕咚一聲，落入湖底，濺起圈圈漣漪。

“小沈，怎麼這麼晚還沒走？”

李長庚在背後突然出現，沈岫隐藏不及，那封辭呈書已落在了李長庚的眼中。

事已至此，瞞也瞞不了了，沈岫長吸一口氣，拿起那封辭呈書，“殿尊……我……”

李長庚面色微變，拍了拍沈岫的肩膀，打斷了他的話頭，“小沈，我知道你在啟明殿多有委屈，有什麼困難給我說，我能幫你的一定會幫你解決。”

沈岫沉默了下來，他并為了個人的委屈辭職的。

“你師父常誇你，說你聰慧，有毅力，悟性又好，是難得的修真奇才。但唯有一點，就是做事太認真了，愛認死理。”

沈岫不語，李長庚繼續說道：“前些時間，我去找彌勒佛喝茶論道，說起孫悟空這事，他什麼話也沒說，隻用手指了指月亮。你知道什麼意思嗎？”

李長庚也沒等着沈岫說話，自顧自地說：“他們釋門和我們道家有許多相同之處。月亮是那個月亮，就在那裡，可一旦用手指了，世人就總盯着手指，而忽視了月亮本身。正所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有些事，一旦說出口，便不是那個本真。”

沈岫突然站起來，反問道：“難道這世間就真沒有個是非對錯之分嗎？”

為何世間萬物，無論人和事，都隻是混沌暧昧的，錯也能對，假亦作真。

李長庚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不知是笑沈岫的天真，還是笑沈岫的執着，緩緩道：“這世間本就沒有黑白、對錯之别。誰定義了黑白對錯，這才重要。這便是道的真谛，在人間，是人王。在九重天上，是玉帝。你隻需認清這個唯一的道，就足夠了。”

“你的那封信，我就當沒看見。你當真要走，我也不攔着。隻是——”李長庚稍一停頓，那張總是笑眯眯的臉上，露出了極為罕見銳利。

“你不想親眼看看嗎？這局中唯一的變數，究竟會産生怎樣的結果，是否就是你要找尋的答案？”

李長庚一甩拂塵，飄然離去。可他走出了啟明殿，望着清澈的明月，心中又頗為不暢快，覺得剛才那一番話，又違背了自己的本心。

作為李長庚，他倒希望沈岫拍拍屁股，潇灑離開。但作為啟明殿殿主、太白金星尊神，他隻能違心說出那麼一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