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李長庚在自己的洞府獨自喝着悶酒。
老仙兒清廉,喝酒也沒什麼像樣的下酒菜,不過是蟠桃、仙丹兩樣湊了一盤。蟠桃雖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園摘得,但是最次的那種,個頭小,青皮半熟,吃起來酸的很,不是什麼稀罕貨。那仙丹雖也是兜率宮出品的,但隻是中階仙丹,比不上織女天天當炒豆吃的金丹。
饒是如此,這兩樣也稀稀落落,一盤子都裝不滿。唉,沒辦法,現在九重天上神仙太多了,資源緊張,加上靈蘊流通太多,趙公明說是這叫什麼“通貨膨脹”,靈蘊不值錢了,因而神仙們手頭都很緊。
老仙兒獨自喝悶酒,無人作陪,有一下沒一下地捋着他那根拂塵,心裡頗有些不暢快。
他料定玉帝是要将孫悟空招安上界的,這一層,他猜中了,但他萬萬沒猜中,玉帝竟然隻讓孫悟空當了個弼馬溫。
難道是因孫悟空初次觐見,對玉帝大不敬?
他搖搖頭,這不是主要原因。
那到底是為何?
他能從當初一個小小的主簿,如今穩居啟明殿殿主,靠的就是揣測聖意,如今猜不準了,如何不氣悶?
夜深了,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沒下禁制。”他懶得動,來者是熟人,用不着迎接。
走進來一人,那人隻消看一眼,便知李仙師心中郁悶,也不言語,自顧自地坐在了對面的蒲團上,自己從袖中掏出一隻酒盞,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喝着。
“酒杯你都帶來了,怎麼不帶壺好酒來?”李長庚沒好氣地說,看來他和此人極為撚熟,互知底細,也懶得裝那一副逍遙神仙模樣。
那人微微一笑,從袖中又掏出一壺酒,“上好的梅山飛瓊仙醪,埋在樹下一千年了。”
酒壇一開,寒梅徹骨,飄香四溢,李長庚的胡子一抖,顔色稍霁。
“你還為那猴子的事情煩惱?”那人為李長庚斟酒。
李長庚悠悠道:“凡間漁人打魚,魚若打多了,總是要在魚簍裡放一條黃鳝,你知道為什麼?”
還未等那人開口說話,他自顧自地說:“那條黃鳝在魚簍裡鑽來鑽去,讓裡面的魚時刻保持着清醒,即便是拿到集市上去賣,也能活蹦亂跳的。”
那人冷笑一聲,“怕就怕就連那條黃鳝,也變得和魚簍裡的魚一樣,活着也如同死了。”
李長庚聞言,沉默半晌,開口問:“你那件事查的如何?”
“馬上就動手,我今次來找你,正為此事。一旦我找到了确鑿的證據,便要向幕後黑手發難。老李,屆時你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李長庚乃啟明殿的殿尊,手上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指向幕後黑手,但是他那裡的卷宗是極有用的,一旦整合,抽絲剝繭,也是強有力的佐證。
那人繼續道:“你讓沈岫那個新人,着手整理舊年卷宗,不為的是這件事嗎?”
李長庚隻低頭喝酒,沒正面承認,也沒否認。過了半晌,淡淡說道:“你這麼做,可是要把整個魚塘都攪翻天了。你的這劑藥下的太猛,恐怕收不了場。”
那人哈哈一笑,“如今天上已經成了這個樣子,若不再下一劑猛藥,就要爛到骨子裡去了。”
酒已盡,兩人對坐無言。
“老李,你知道我下界這麼長時間,悟出來一個什麼道理嗎?”那人突然問。
“什麼?”
“有些神仙活得太久了,就不是個人了。”
這話說的,神仙自然不是凡人。李長庚自然懂得他話中有話,鄙夷一笑:“誰不想長生呢?擁有的越多,害怕失去的就越多。”
這句話脫口而出,卻讓他靈台清澈,心境上仿佛有一層淡塵被拂開。他終于明白,玉帝是何用意。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長生,呵,長生!”那人倒了最後一盞酒,搖晃着酒盞,極盡嘲諷地笑了一聲,一飲而盡。
“難道你不想長生?”李長庚反問道。
“長生也不該踩着他人的屍體往上爬!”那人眼中帶着酒意,極為憤怒地一拍桌子說道。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李長庚緩緩說:“大道無情,這麼多年,你還參不透嗎?你馬上就要渡九九歸一大劫,若還不放下執念,隻恐成了心魔,難渡此劫。”
李長庚的話,和師父說的一模一樣,都是些大道理。可他偏偏不認這些所謂“正确”的大道理。那人眸光中閃過極為桀骜不馴之色,“若我逃避,閉眼不見,方是我的心魔。”
李長庚知道這人的性子,說到做到。不知多少年前,他還是啟明殿一個小小主簿,親眼見證了這位尊神把天庭攪得天翻地覆。這麼多年過去了,人都道這位尊神收斂了性子,隻有他知道,性子絲毫沒變,隻不過,是把銳氣藏了起來。
李長庚歎了口氣,“總歸,我們兩追求最終目的是一緻的。撥亂反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哪怕是我們這樣的手握大權的,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話已至此,那人已經對太白金星的态度心裡有數,李長庚是天上的老神仙了,原來是從下界飛升上來的凡人,無跟腳,無門路,隻憑借自身,萬把年來穩坐啟明殿,左右逢源,屹立不倒,靠的就是極會揣測聖意。
換句話說,李長庚絕不會和任何人站隊,他隻選擇站在玉帝那一邊。
道不同不相為謀。
那人站起身來,冷冷道:“天道有常,可我們若連個變數都不敢争,如何腆着臉受下界黎民百姓的供奉?!”
李長庚雙眸閃動,沉默不語。
那人冷冷道:“那隻猴子消停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