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之中,燃着一種王得意從未聞過的香料。
有一明黃色的屏風橫在面前,其後坐榻之上的人影影影綽綽,看不真切。屏風兩側,各站着一人,腰上各自别着劍,四隻眼睛齊齊地盯着他,呼吸無聲,又是兩位高手。
王得意甚至有點想要苦笑了。對付他一個廢人,何須兩位大内高手坐鎮?
他不說話,身後走來那白面無須的中年男人,繞到屏風之後,對那人附耳說話。話畢,男人轉回身來,正對着王得意,緩聲道:“聖人在此,還不跪下?”
隔着一扇屏風,他感受到兩道目光,向他射來。
他本該膝蓋一軟,直接拜倒在地。可是,他反而挺了挺胸膛,笑道:“你說是聖人就是聖人,說要我跪,就要我跪?”
錢公公還待斥責,屏風之後的人卻一擺手,示意無妨。
“你倒很有些小聰明。”
那人言道。聲音聽來不過四五十歲,尋常得不能更尋常。可就是這麼樣的尋常,使得他說話時那種不凡的氣度更為不凡。王得意仍站在原地,除卻失而複得、得而複失的大喜大悲,看着外表,同兩年前并沒有任何分别,隻有一雙亮堂堂的招子,即使隔着屏風,也能看得真切。
“你謬贊了。”他淡淡一笑,“你待我實在太客氣,不光專程請了我的朋友來接我,又讓我坐八人擡的大轎子——我可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心裡真是很感激。”
那人便笑了:“既然是阿誦相中的人,無論如何,都要請來見見的。”
王得意道:“怪不得。我這樣的小人物,居然能入您的法眼。”
那人淡淡道:“是的。沒有阿誦,你便什麼也不是。”
王得意抿緊了嘴唇。
是的,他不得不承認,對方的蔑視,确實有些道理。
可是,就因為對方是九五至尊,他的立場,他的性格,就要随之而改變麼?隻是,這畢竟是阿誦的舅舅啊!他略略低下頭,苦笑道:“我們之間,并不講誰‘是什麼’、‘不是什麼’的。”
“不講麼?”那人随手接過錢公公恭謹奉上的茶盞,道,“如果真的不講誰‘是什麼’、‘不是什麼’,那麼那位為你診治的閻王神醫又‘是什麼’?你殺掉的洗硯司指揮使又‘不是什麼’?”
王得意喉中一哽,澀然說不出話來。
那人抿了口茶。
“所以……你想讓我……知難而退……?”王得意說出這句話,一瞬間隻覺心如刀絞,又從心如刀絞之中,生出一絲“魚死網破”般的勇氣來,“如果你要殺了我,我也沒有一句二話……但是如果你想要我們分開……”
他眼眶一熱,耳邊忽然響起阿誦的那句:“……我以為你想要和我白頭到老……不管我要付出什麼,不管你要付出什麼!哪怕你聾了,瞎了!哪怕我廢了,殘了!”于是他擡起頭來,大聲道:“如果你想要我們分開,還是直接殺了我比較快!”
那人不言不語,他的話卻憋不回去。
“我知道,你和我們不一樣。你高高在上……這是理所應當的。可是我還是想要問問你,到底為什麼?”
錢公公已經壓低聲音急道:“公子慎言!”
但王得意還是在問“為什麼”,仿佛問了這句“為什麼”,他死在這裡也甘心!
“為什麼你要……要讓宋大哥做地宮的首領?為什麼要讓——”他說到這裡,近乎也感到荒唐——為什麼呢?為什麼要設洗硯司,為什麼要讓他變成一個殘廢,又為什麼輕輕巧巧地要将洗硯司“裁撤”?為什麼讓他有了一種可以拯救一切,乃至于拯救自己的錯覺……為什麼于此人而言,一切都那顯得那麼輕松随意?
那人似乎露出了一絲疑惑,所以隔着一扇屏風,王得意看見錢公公弓下腰去,又一次附耳同他說話,話畢,那人将手一擺。
原本就是如此,他隻要一個“命令”,便自有人去辦——他甚至根本沒有見過宋汀州。
他歎息道:“你這是在質問一個天子?”
“不……我隻是真的想問。”
“但你并不該問。”那人沉下聲音,似乎在腦海中已經捋過了錢公公告知他的新信息,“各人各有緣法。這是你的命。”
王得意喉中一窒,再擡眼間,一切都參差仿佛,看不真切,所有的一切如同放大了成千上萬倍,單是矗立在那裡,便使人雙腿發軟;而他仰頭望去,發現自己不過是一隻小小的螞蟻——而在天地之間,他本也不過是一隻小小的蜉蝣。
那聲音從高聳入雲的地方傳來。
“我随時可以殺了你。”那聲音渺遠而平淡,卻是金科玉律、金口玉言,“即使在這裡殺了你,你也毫無反抗之力。”
“我……”王得意嗓音嘶啞,“我……”
“如何呢?”
铿锵一聲,一柄劍被抛到他跟前——他伸手一握,握住了,隻是握住那一瞬,一股鑽心的劇痛又從他五根手指頭裡的每塊骨骼傳來!痛到他近乎牙齒戰戰,格格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