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覺得,王亞離很讨厭啊。”
第一次被人這麼問的時候,是在十六歲的時候。
程雪時坐在水塘邊,用石子打水漂。這本是他一個人在功課後的消遣,因此,當他看到那個滿面麻子的同窗走來、一屁股在他身旁坐下的時候,他的臉上隻好露出溫和熟稔的微笑。
“為什麼這麼說?”他不動聲色地問,低頭垂眼,在地上尋找一塊形狀扁平的石頭,他挑挑揀揀的工夫,那人便憤憤不平地繼續說了下去。
“你看,那天魏陵他們不過是做了個沒趣兒的惡作劇而已,他、他居然……”
居然把他們打了個落花流水?
“而且,而且事情從管教那裡鬧到了掌門跟前……掌門居然隻罰他抄經。”
麻子臉說了許多,才後知後覺想起來一般——程雪時本就是王亞離那夥跟班中的一個,跟他說這些,不是自找麻煩嗎?但是程雪時和他們始終是不同的,程雪時人緣這麼好,從沒聽過他說誰的壞話,也沒聽過誰說程雪時的壞話。想到這裡,他又放下心來。
“你說,他到底為什麼這麼厲害呢?”麻子臉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程雪時的眼睛依然盯着他挑選的那塊石頭,然後随手一抛——
“一定是掌門給他開小竈了!一定是!”
一、二、三、四……七、八……八個。八個水漂之後,小石頭沉進了塘底。
麻子臉停了下來,看着程雪時,像是正在等待一個公正的答複。
“那也很正常吧。”程雪時平淡地說,又開始去尋找下一塊石頭,“他天賦異禀,又勤奮好學,就算掌門有些偏幫,也是應該的……”
“是吧?你也覺得掌門偏袒他吧?”
程雪時丢開手裡的石頭,撿起了另一塊。隻是這一次,他的嘴角微微抿了起來,将那溫和可人的笑容也一并抿去了。麻子自顧自道:“而且,他除了劍,什麼都不在乎。”
所以,他的為人處世才那麼讓人不舒服。
一句話在舌面上停了又停,直到麻子再次“是吧是吧”地叫喚起來,他才發現,這句話已經被他說出了口,無可挽回了。
他握着那塊扁平的石頭,直到石頭粗糙的邊緣把他的掌心磨痛,他才如夢方醒;手中的石頭随手一抛——這次抛得壞了,那石頭連一個水漂都沒來得及浮起來,便直直向水底沉去——
石頭打破湖面,驚起一陣漣漪,漣漪之中,有幾尾紅色的錦鯉一甩尾巴,早早遊了開去;早前,它們都是些笨頭笨腦的東西,不管什麼丢進來,都以為是那小和尚發善心喂給它們的饅頭,直到現在,那小和尚已經忙得顧不上對它們發善心,它們才學得聰明了些。
“佛前寶地,連錦鯉也開了靈智。”程雪時淡淡一笑,袖手直起身來,不再去捉弄鯉魚。他身側站着一個人,一個女人。這女人有一雙霧蒙蒙的大眼睛,像是兩顆石頭在冬日結了白霜。
“謝謝你帶我來。”方大姑娘也笑了一下。隻是她太久不笑,連笑容都顯得有些僵硬,像是一層輕紗罩在她從來太過冷寂的臉上。
“不必同我客氣。亞離說,你五年前遁入地宮之時,曾在此發願,既然你要來這裡還願……我們速戰速決就是了。”
程雪時微微一笑,同她有一步之遠,不太疏遠,也不太親近。他這人便是這樣,陌生人喜愛他的親近,而親近之人又時常感受到他的疏遠。她想起他全神貫注雕刻一個白蘿蔔時候的樣子,那卻是完全讓人感到溫柔的。
“現下局勢動蕩。亞離總是到各地去現身,引人注意。”程雪時拔腳向大雄寶殿走去,方大姑娘跟在他身後,像是一具初初回到陽世的遊魂,“利用地宮的小道和地下河道,總算是送走了一大批。若不是他同我交待,一定要你為親人供牌位……早在三日前,你便随着大部分人一并走了。”
“我知道。”她柔聲說。
四下無人,程雪時的話多了一些,若不是因為憂愁,他鮮少有這麼多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