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時不喜歡劍。
他不喜歡尖銳的、危險的東西。比起劍,他更喜歡看母親在廚房熬湯,魚湯。魚要在煮湯之前先煎一下,煎至兩面金黃,這樣才能把魚湯熬出濃濃的白色。
但是他并不能真的在廚房一直看下去。
這是娘的事兒,你快别看了。走,走,去跟你師父練武去!
于是他隻好去練武,這一練,他便再也沒有踏入過廚房。
人生中第二次踏入廚房的時候,他把圍裙帶子不小心打成了死結。病人當然是需要滋補的,他的腦海中飄起童年時那鍋魚湯開鍋時的霧氣,也聽見咕嘟咕嘟的聲音,他給自己打氣:程雪時,沒吃過豬肉,你還沒見過豬跑嗎?孫百輸剛剛釣上一條魚。
遺憾的是,喜歡,并不代表擅長。
那條魚慘死鍋中。當他忐忑而無言地将鍋子端上桌後,自己也沒敢吃第一口。
魚側着身子,死不瞑目地瞪着空氣,湯沒有變成濃濃的奶白色,王亞離堅持要用左手拿筷子,搏鬥半晌才将一口魚肉放進嘴裡,他謹慎地咀嚼,然後默默吐出了一片魚鱗。
程雪時感到自己的臉很熱,很熱,大約是被湯的熱氣熏得。
“我去重新做……”他趕忙說,孫百輸按住了他的肩膀,眼睛一眯一擡下巴,那意思是:将就吃吧。
程雪時不喜歡劍,但是他仍舊練劍練到了可以留在襄陽的地步。程雪時喜歡下廚,那他更可以練成一個好廚子。萬事都可以靠勤奮,這是他從三歲起就知道的道理。
可以在喜歡的事情上勤奮,那是一種奢侈——恰好,王亞離曾經擁有這種奢侈,而他,也隻能夠在這間小屋之中擁有這種奢侈。
他的手上除了劍繭,此後又添了許多或深或淺或濃或淡的痕迹:有菜刀的刀口,碰到鍋沿的燙傷,等到他再也不會在廚房失誤的時候,孫百輸在梨樹下的孤墳已經長出一層淺淺的小芽。而王亞離終于不再望着那淡綠色的小墳包發呆,開始評價他的廚藝,但他會簡單粗暴地說“做啥吃啥,再挑别吃”。
程雪時知道王亞離喜歡這種斥責;這個人就是這樣。你若對他客客氣氣的,你們自然是外人,他總喜歡好朋友們沒事兒刺他兩句,他身上的癢癢肉才不癢了;他對朋友們也是這樣。
即使夜明珠被遮住,仍有一些淡淡的輝光,流轉在窗前,宛如一輪明月曾在這不見天日的地下照耀。王亞離睜開眼睛,隻見程雪時一身白色中衣坐在床邊,一隻手肘搭在旁邊的小幾上,手托腮,自顧出神。
他本是口渴才起來,程雪時已經聽到動靜,輕車熟路地為他拿來一盞涼茶。
他就着程雪時的手喝了,仍舊睡眼惺忪:“你大晚上不睡覺,在這裡扮女鬼?”
程雪時翻了個白眼,道:“睡你的去。”
“不……”王亞離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坐起身來,笑道,“你一直未睡,怕不是夜半思春?老實交代,是不是看上了這地宮裡的哪位姑娘?”
程雪時眉心一挑,不答反問:“這是什麼時候,還有心思風花雪月?難不成,是你同誰風花雪月過,才這麼以己度人。”
王亞離突然被茶水嗆住,連連咳嗽起來。
“什、什麼時候——什麼時候都可以風花雪月啊……難不成,一到了關内,你就成了個小和尚了!”
程雪時并不搭話,隻是幽幽地望着他,直到把王亞離看得渾不自在,開始撓自己的後脖頸子。
“我……你這麼看着我……我臉上有東西?”
程雪時繼續沉默。
“好吧……我,我告訴你就是了!我們是好兄弟,你可不要……可不要看不起我……笑話我……不過,這件事不管怎麼樣,都已經結束了。”
想到了“這件事”,在酒席上,衆人的歡呼和美酒曾給他帶來的快樂,就像是從未來過一樣消隐無蹤了。他一想到那抹紅影,忽然呼吸一亂,強笑道:“算了,多說無益。”
程雪時仍靜靜地看着他。幽幽的月光般的光輝之中,程雪時的臉色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幾乎與光輝同色。
“你不必說了。”他的嘴唇和他的臉色幾乎變成一樣白,“我不想知道。”
“……哦……哦……那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