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醜陋的右手,五根手指,關節扭曲,仿佛都是被生生碾斷後,再千辛萬苦地長好的。
此刻,這隻手在劇烈的顫抖。那種幻痛幾乎傳達到整條手臂,滲進每顆骨骼。一隻手,換兩條命,真的值得麼?不,其實不值得。他陰暗地想。如果我死了,還比現在舒服得多。
他仿佛又看到程雪時跪在他跟前,一邊顫抖,一邊為他摘模糊血肉中碎裂的骨茬;但他永遠回憶不起程雪時的表情,因為他什麼也看不清,疼痛令他眼前一片模糊,口中的木闆險些被他咬裂。
幻痛漸漸消退了,他緩緩站直身體——他又重新回到人間。大黑暖熱的舌頭舔了舔那隻還在微微顫抖的右手,他虛弱地笑了一笑,拍了拍他的腦袋。
十丈遠處,他遙遙望見一抹紅影站在那裡,牽着小紅馬的缰繩,似乎還在翹首等候着他。
他牽着大黑的馬缰,也緩緩向前走去。
本是兩看兩相厭的二人,緣何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是了,當初就不該救他的。在這小子美麗的皮囊下,有着與他和程雪時截然不同的東西——那種居高臨下的冷酷。
他走了過去。臉色因為幻痛而慘白,可他甚至含着一點譏诮,微微笑了一下。
而阿誦抿了抿嘴,轉開眼睛,恰好躲開了那個微笑。
*
天如醉,京師最好的酒樓。招待的客人,除卻富商巨賈,就是貴人名流。王得意趴在大黑的背上,擡起困倦的眼皮,想道,真不愧是天皇貴胄,就算下榻,也要選最寸土寸金的地方。這地方有什麼稀奇?他也來過。
不過他隻是微微一笑,從大黑背上跳下來,将缰繩遞給滿面堆笑的小二。
“客官的馬吃什麼有什麼講究沒有?”
王得意眨巴眨巴眼睛,示意自己沒聽懂。于是那小二又笑道:“和您一塊兒的那位客官,”——他對着門内櫃台處努了努嘴,“說他的那匹小紅馬,隻吃玉米和黑豆的。那您這匹——?”
正在前台選好房的阿誦突然聽見一陣爆笑。
他轉過頭來,隻見到王得意捂着肚子笑彎了腰,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接着,他留心去聽,又聽見王得意指着大黑笑道:“尋常百姓吃得了幾兩精米?畜生吃的倒比人還好了!我這匹馬倒不嬌貴,有什麼吃什麼就是了。”
一門之隔,阿誦那張欺霜賽雪的秀面當真是一會兒青、一會兒紅,心裡知道王得意是借題發揮、指桑罵槐呢!要是放在平時,依他的脾氣——
他從鼻子裡出了極重的一聲氣,轉身便走,心想,他不是生我的氣,看我不順眼?叫他自己挨個房間敲門找去吧!我卻是要睡了!
可惜,他的如意算盤很快落空了。
當他面無表情地檢視過屋内的衛生、脫去外衣、準備躺下睡覺時,他極佳的耳力又捕捉到樓下堂内的說話聲——又或許,是那個人故意大聲嚷嚷的,隻聽得——
“你們這兒都有什麼招牌菜?”
——是王得意的聲音。
“回客官,我們這兒招牌菜可多啦!素菜有汆銀耳、燒冬筍、柳葉湯;葷菜有水粉湯圓、江鮮鲢魚、清蒸扣肉、拌熏雞絲!您要是吃飽喝足了,想來塊糕點清清口?我們這兒還有巨勝奴、酥黃獨、十景點心、糯飯雪花糕!客官口渴想喝茶,我們這兒有廬山雲霧、信陽毛尖、雨前龍井;客官若想小酌一杯,山西汾酒、劍南燒春,我們也管夠兒!”
——是小二在報菜名。
“那就你剛才提到的這些,一樣兒來一道吧。”
“客官,那這飯錢——”
“記在那個紅衣裳公子賬上。”
“好嘞!您請好兒吧!”
“哦對,茶不要。隻要酒。山西汾酒,劍南燒春,各來三壺。”
“汆銀耳、燒冬筍、柳葉湯、水粉湯圓、江鮮鲢魚、清蒸扣肉、拌熏雞絲、巨勝奴、酥黃獨、十景點心、糯飯雪花糕各一道!山西汾酒、劍南燒春各三壺——!”
這時候天還沒黑透,仍算不上擾人清靜——橫豎王得意要擾的不過是那一個人的清淨。而且很快,那個人就已經走出房門,站在二樓的欄杆邊,冷冷地看着他了。
“呀!童公子,我以為你已睡了。”王得意那虛僞驚訝的表情中閃過一絲狡猾,叫人恨得牙根癢癢……他就是故意的!但他很快又笑了,“下來一道吃點兒?”
不吃!阿誦很想甩下這兩個字便走。但轉念一想——天如醉的菜色于自己來說雖也說不上是什麼珍馐……可口味也算不錯,憑什麼全留給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