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隻手覆在他眼前,遮住了肆無忌憚的目光。
他聽見裴牧的一聲歎氣,下意識眨眨眼,裴牧立刻便收回了手,很是無奈:“想問什麼?”
江清淮一下來了精神,幾乎湊到裴牧耳邊:“你說的故人,到底是誰?”
裴牧朝外挪了挪,才道:“她姓梅,名紅英,我喚一聲梅姨。”
“十五年前,中秋夜,梅姨随父進京,來府上探望母親。她們原是閨中好友,因母親遠嫁,才山高路遠,久不相見。”
“我正滿六歲,父親新做了把木劍做生辰禮,說是開了春便教我習劍,那時興緻正濃,夜深也舍不得放下,在院中無甚章法地亂揮,正被梅姨看見。”
“她便放下手中的酒,搶走我的木劍,耍起酒瘋來,一套劍招下來,院中的梅樹被她劈了,劍自然也斷了。”
他說罷歎了口氣,像是在歎劍。
江清淮便忍不住湊近,好奇小時候的裴牧是什麼樣子:“那你有沒有哭?”
裴牧卻往外挪動半分,并不回話:“後來我才得知,梅姨五歲習劍,六歲學馬,七歲随父上戰場打泥滾兒,十八歲便是我……便是前朝第一女将。”
江清淮瞪大眼睛:“這麼厲害?”
裴牧悶悶嗯了一聲,語氣急轉直下:“可現如今,嫁作仇人妻,氣血虧虛,命不久矣。”
江清淮跟着沉默下來。
裴牧口中的梅姨自然就是任府那位梅夫人,如他今晚所見,雖然氣勢十足,面色卻實在不算好,滿身藥香,一雙颦眉,好似天生的苦相。
誰能想到這曾是位意氣風發的女将軍?
想起任宏那糟老頭子,還有侍郎府上所見所聞,江清淮都恨得牙癢癢,裴牧又該有多難受……
江清淮睡覺一向不老實,裴牧卻不會如此,他古闆規矩,即便此刻,仍如一把冷舊的劍,直直地躺在床上,就連雙手都規矩疊放在身前。
見他側臉眉峰如山,巋然不動,江清淮卻覺心髒微鈍,他下意識去拉裴牧的手,發覺涼得厲害,忍不住緊了緊,才強打精神道:“什麼命不久矣,人哪有這麼容易死?”
裴牧沒收回手,卻并不看他,月光下隻微顫的睫毛透露半縷心事。
“一定是深宅大院呆久了,忘了外面世界多精彩,才會消沉悲觀,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他坐起身來,也強拉着裴牧起來:“你自個兒悶着難受算什麼?不如即刻便去救梅姨出來!”
裴牧順着他的力道坐起,聞言擡眸看他,眸中閃過一絲詫異。
而後他了然地勾唇,卻露出個很苦的笑來:“救?”
“怎麼了?你的功夫出入皇宮都沒問題,帶個人出來而已,不會很難吧……”江清淮認真地看着他,語氣卻輕巧至極,仿佛他隻是說起明日吃什麼。
裴牧卻在心中反駁起來,梅姨乃任宏正妻,在朝廷也有诰命,若是平白丢了,大理寺定要滿城徹查。
就算他們躲過了這些,幫着梅姨改名換姓離開上京,世道對女子如此苛待,她又該如何自處?
哪怕裴牧有心幫她,但人言可畏,随便被什麼有心之人瞧了,流言蜚語如何能斷?
隻一瞬他便能想到千般萬般的阻撓,可望着那雙認真、剔透、澄澈,似空山新雨、雪胎梅骨的眸子,卻一句都說不出口。
這樣的清淮,怎麼在宮中那堪比龍潭虎穴活下去啊……
裴牧不忍沉沉歎氣。
江清淮卻急了,裴牧好像總這樣,他入京旨在複仇,看似身懷血恨,可實際上,鐘山要罰他他不避,江清淮救他他卻躲……
他好像根本不在乎生死,聽天由命地靜待着什麼結果,無論命運加之于他是苦楚還是歡愉,他都坦然接受,從不反抗。
所以在梅夫人這件事上,他雖然痛苦,卻并不打算做些什麼。就像那晚他累累血痕,高燒不斷,卻遲遲不肯松口讓江清淮幫一幫忙一樣。
簡而言之,裴牧就是在等死。
江清淮也不由歎了口氣,但他即刻便打起精神來,拍了拍裴牧:“能不能行,我們去和梅姨商量商量,總會有法子的。”
見裴牧要開口,江清淮擡指抵住他的唇,帶着幾分恨鐵不成鋼的不忿:“難道你忍心看着梅姨白白等死?”
裴牧被微涼的指尖抵住嘴唇,那力道并不能抵住他要說的話,但一股輕微的癢自唇瓣處傳來,直直抵到心口,讓人措手不及。
那指尖槐香纏繞,縷縷鋪面,陪着江清淮的話句句入耳。
他說得那樣懇切,望來的眸中甚至帶上哀求,他真心實意地為梅姨擔心,就像那晚清靜軒,傾心傾力地救他一樣。
裴牧忍不住輕點他的眉心,用氣音問他:“你當自己是天庭下來、救苦救難的小菩薩?”
江清淮被這話說得一懵,不覺有些生氣,他這般擔心是為了誰,還不是為裴牧打算,替兄弟難過?
裴牧不領情也就算了,幹嘛還要調侃他是什麼……什麼小菩薩?
誰家大老爺們喜歡被這樣稱呼!
反正他不喜歡!!!
江清淮氣悶不已,看裴牧離床邊也不遠,索性推他一把,成全他方才的問話:“不許你上床睡了!”
江清淮這一把倒是沒把裴牧推下床,不是他不想,而是裴牧身形太穩,身子太硬,江清淮推他,都跟推塊石頭差不多了。
不過裴牧如今也算長了些機靈,聽出江清淮生氣,立刻便來認錯:“清淮,是我說錯話了,你心思至善至純,如此很好,我隻是一時感慨才……不自覺……”
不自覺什麼,裴牧其實還沒想明白。
他方才做的事也不少,碰了清淮的眉心,被清淮抵着唇卻硬要說話,開口也隻說些無關的話……
到底哪件事惹了江清淮不高興,還是都惹了,裴牧不太能立刻确定,隻能含糊其辭,模棱兩可地道歉。
江清淮卻看都不看他,兀自躺回床上,把自己裹在被中,包成個嚴實的春卷模樣。
裴牧眸中帶了幾分笑,順着江清淮的意思試探道:“你若是擔心,我們即刻去找梅姨談談?”
雖然結果也不一定會好。
不過裴牧沒有細說其間的困難,若是梅姨也能接受此後那居無定所的生活,他用上些手段,倒也或許能成。
無非拼些力氣,冒些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