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煦回到太初殿西暖閣時,已至黃昏。
落日餘晖透過精巧的檀木雕花窗棂,落在屋内。
林熙穿着石青色羅裙坐在南窗前,手裡拿着一根系着彩羽和鈴铛的逗貓棒,舉得高高地的逗珍珠玩。
珍珠睜着圓圓的眼睛,後腿站着要去撥弄鈴铛。
晚風拂過,林熙額前的碎發微微飄動。
她的笑容是那麼的真實、明快。
“我也不想當林熙,我恨你們!”
這就是你在最後時刻說的話嗎。
在如此溫暖的時刻,他感受到了徹骨的寒意。
或許這個“你們”裡面并不包含自己。
但自己的所作所為,應該在這個“你們”裡,穩居榜首。
又或許這恨裡,也藏着一點點的愛。
一點點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深藏的愛意。
或許真的有呢。
成煦沒有再駐足窗外蘭亭。
就算這樣的溫暖當中包裹着一把冰冷的尖刀,他也要用自己的胸膛去試一試。
林熙的精神較清晨時刻已好了許多,午後李神醫來給她診脈時,她本想再問問,自己身上的毒是否清幹淨了。
但當時殿内有諸多宮女太監在,人多眼雜,她隻好再找機會。
倒是李神醫提起丘樸小道士想見她一面。
這想法與她不謀而合,她也很想見他一面。
丘樸擅長制毒,又身處宮中多年,指不定知道些什麼。
“在想什麼?”成煦已入了寝殿内,走到她跟前,撩了撩逗貓棒上的鈴铛。
她回過神來,“在想那個下毒的小道士,我想見一見他。”
成煦端過林熙手邊的汝窯茶盞,喝了一口茶水。
“我以為你會想先見成衍,這幾日,他下了學日日都來。”
侍女明月端着茶進來,卻看到殿下手裡已端了一盞。
在原地愣了一下,轉頭就出去了。
林熙心裡有些别扭,如今自己這般處境,都不知道要怪誰。
好像每個人都有責任,但是好像又都無關,殿下如是,陛下如是,她自己亦是。
“陛下課業重要,等我好了,再去看他吧。”
成煦點了點頭,方才林熙提出要見丘樸的時候,面色并不凝重,不像是要問責的意思。
他拿過幾案上的一個金色小橘子,一剝開,苦香味就散了出來。
他狀似不經心地問,“你不恨他?”
林熙心頭一跳,這話要好好答。
殿下性情裡的慈悲已所剩無幾,她打算以身作則,給殿下多多示範。
什麼叫做與人為善,什麼叫做人性的光輝。
如此,日後就能讓殿下高擡貴手,放過自己一條小命。
她琢磨了會兒,道,
“那日下午,他已經在極力地拖延時間了,聽聞還是他飛鴿傳書給玄明大師,殿下才能來得那麼快。“
“都是身不由己,要怎麼怨恨他呢。”
成煦手上一頓,力氣沒收住,一瓣橘子破了皮。
橙色的帶着清苦的汁液流到了成煦的手指上。
他定定地看着林熙,深邃的眼眸裡閃過複雜情緒,最後他隻是自嘲般。
“你對别人總是寬容很多。”
能理解到她想表達的寬容就很不錯。
但她靈敏地感覺到,此刻的成煦好像有一點點難過。
于是她拿了自己的手帕給他擦手上的汁液,又把逗貓棒遞到他手裡。
“殿下要不要玩?”
成煦沉默地看着她。
她的面色還是蒼白,眼睛在落日光線下像一對棕色的琥珀,天真而殘酷。
隔着桌幾,他俯身過去。
伸手握住她的腦袋,在她的嘴角印下一個不帶欲望的、純粹的吻。
她願意讓渡自己喜愛的東西,願意關心自己,這怎麼不算愛呢。
-------------------------------------
次日午後,林熙在西暖閣小花園的亭榭裡,準備見丘樸。
宮人早已在亭榭裡布置好圍屏幾案。
林熙午睡醒後,特意吩咐了幾樣要準備的東西。
明月托着個木盤,上頭放着一根皮鞭、一盒粗針,還有拶指,看着怪瘆人的。
“王妃,東西都備齊了。”
林熙正在梳頭,轉頭饒有興緻地一樣一樣看過去,看樣子是十分地滿意。
明月這幾日與王妃相處地久了,知道她是位良善的主子,從不會刁難她們這些做奴婢的。
大着膽子多問了一句:“王妃,是要做什麼?”
“你有沒有聽過,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林熙眯着眼,笑嘻嘻。
冤種還有三分脾氣呢,太後有殿下在前面護着,她打不着。
但這小道士,今天她非要親手打一頓,好出這一口憋了多日的惡氣!
“可...可王妃不是說并不怨恨丘樸道長嗎?”
林熙摸了摸明月的小腦袋瓜,那當然是說給殿下聽的,哄騙殿下的而已。
但等她真的見到丘樸時,又不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