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高考還有297天,距離我逃離這座城市......還有297天。”
書頁泛黃,字迹模糊了,可童以沫認得出,這是姐姐的字。字體工整,有根有骨。
姐姐的存在從書頁裡傳達了過來。
“還不下雨嗎,我悶壞了,我需要一場雨。”
“桐城這個破地方。”
“能取消晚自習嗎?”
這些短句看上去不像日記,更像是一種宣洩。除了第一句倒計時,其他的都是随意排布,完全無視了筆記本上的橫線。有些需要從上往下讀,有些需要從右往左讀。
“一。群。傻。逼。”
這句話的旁邊,還配了一副插圖。插圖的角落裡是一團黑影,留着長發,勉強辨得出人形。黑影的對面是一群黑影,他們勢力龐大,與之形成鮮明的對比。有的指指點點,有的仰頭大笑,有的甚至張開血盆大口,朝角落裡撲去。
童以沫伸手摸了摸蜷縮在角落的黑影,覺得心在隐隐作痛。
這個時候姐姐讀高二,她才四歲。
記憶裡,姐姐話不多,放假回來就抱着她看書。童以沫努力的想努力的想,也想不出其他的畫面。
姐姐哭過嗎?傾訴過嗎?她都不記得了。她翻過一頁。
“......周五放學的時候,雅茹小聲叮囑我,回去的路上要當心。我沒聽懂,上了公交才發現,三個同校的男生一直盯着我,我下車他們也下車,我從鎮上走回漁鄉,他們鬼鬼祟祟跟了我一路。我不認識他們,隻想快點回家,可想到家,我的腳步又頓住了。我掉頭走回鎮上,在鎮子上打轉,直到跟蹤我的人失去耐心。回到家才發現,腳上這雙二手鞋底磨了個拇指大的洞,襪子都被血染濕了,難怪腳底闆一片冰涼......”
“......周一到學校,又被他們圍住,領頭的男生遞給我一束玫瑰花,說想追我。簡直俗爆了,因為想追我,所以跟蹤我?我翻了他一個白眼,頭也不回的走了。第二天又多了個外号,叫拽姐。傳聞中,校霸追我我都不答應,真是不識擡舉......真是一群傻逼......”
“......我搞不懂林淼這女人的腦回路,暗戀校霸自己去追啊?堵我幹嘛?長得好看是冒犯她們家祖墳了嗎?這群神經病......”
“......下三濫,偷我的内衣往操場上丢,真是要多龌龊有多龌龊......”
“距離高考還有256天,距離我逃離這座城市......還有256天。”
這些文字憤怒又克制,童以沫忽地想起楚涵那句:“......你姐姐因為那身不肯低頭的傲氣,吃了不少苦頭。”
心中五味雜陳,豆大的淚滴順着臉頰流下來,差點砸在日記本上,童以沫趕緊伸手抹開,翻到下一頁。
“......今天回村的時候,看見一群大爺大媽圍着小草逗她玩。走近了才聽見,這群人在講爸媽的破事,逗小草說她是小三生的,我發了好大一通火,指着他們的鼻子罵為老不尊,消遣别人的痛苦......希望小草已經忘記了,我不想她以為自己的姐姐是個潑婦......”
記憶确實沒有了,可這段文字的畫面感強烈。
從小到大,童以沫沒少聽村口的八卦。
小漁村裡八卦最多的就是童家。父母私奔生了孩子才結婚,父親的身份神秘,職業又過于前衛,姐姐好不容易考上大學卻依舊不得善終,圍繞她們家的八卦從來就沒停過。
什麼“媽媽其實是爸爸的小三啦”,“姐妹兩都是抱養來的啦”“姐姐是一心想嫁進豪門,結果被豪門謀.殺啦”,都是些子虛烏有的事情。
童以沫都裝聽不見,快步從流言蜚語中走過。
這是她的生存法則。和姥姥相依為命,一老一少無所倚靠,向來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她能想象到,姐姐披甲佩劍捍衛自己的模樣。
“我需要一片淨土。”
“死,會容易一些嘛?”
童以沫心口一驚,她沒想到姐姐甚至動過輕生的念頭。
可翻過一頁,緊接着又寫道。
“我死了,姥姥和小草怎麼辦啊?咬咬牙,童相濡,你撐的過去。”
童以沫鼻頭一酸。
一頁又一頁。
字字句句沒有提愛,可姐姐活下去的勇氣,和這流言蜚語對抗的勇氣,都是從愛裡滋生出來的。
淩晨三點,童以沫才翻到末頁。
左側貼着一張姐姐穿着内.衣的情.S照片,伸手欲解開自己的内.衣扣子,倔強地看着鏡頭。
隔着時空,姐妹兩彷佛對視了一般。
右側寫着這樣幾段話:
“......林淼這個賤人,在宿舍裡偷拍了我換衣服的照片,十塊錢一張賣給那些猥瑣男。我真是謝謝你,給我提供了一條發财的路,正愁大學的學費攢不到呢。我自己拍,自己賣,我比你還便宜兩塊......”
“童相濡,你永遠要記住這張照片,永遠要記住這份恥辱。你一定要出人頭地,一定要讓所有看不起你的人都閉嘴。他們越是潑你冷水,你越要沸騰。”
“距離高考還有23天,距離我逃離這座城市還有23天。”
——
童以沫伸手摸着那段文字,不自覺地跟念了出來:“他們越是潑你冷水,你越要沸騰。”
淚水成串往下掉。
肅然起敬後,又心如刀絞。
她讀書的時候,因為周家的接濟,從未潦倒至此。
她過的平靜安逸。
可她忘了,那6000塊的接濟,是因為姐姐死了啊!
童以沫再也沒忍住,伏在案頭,放聲哭了出來。
“他們...越是潑你冷水,你越要...沸騰。”她抽噎着反複,重複,心中慚愧極了。
她可以無欲無求,可以隻在乎身邊細碎的小美好,是因為她身邊還有美好。
可姐姐當時的處境,是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