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珍珍正要分辯,齊林山騰地站起身,撂下一句“我去上廁所”,急匆匆地走了。
上廁所當然隻是借口,他隻是想從剛才的場域中抽離。那會兒,他心痛如絞,喉頭酸澀,眼眶灼熱,情緒抵達失控邊緣。他有預感,再不刹車的話,他可能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
半小時後,他神色如常地回到長椅上。
面對蔡珍珍關心的目光,他笑了笑,道:“我發現剛才我們都陷入了一個誤區:就算你要離開北京,也不代表我們就要分開啊。”
蔡珍珍怔了怔,齊林山接着說道:“大不了異地戀嘛,難不成你還能跑到南極去?”他覺得自己笑得實在勉強,索性不笑了,道,“到時候你在哪,我就去哪找你。”
蔡珍珍詫異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笑道:“也是,你可以跑英國去找徐立之,當然也可以找我。放心,我再怎麼折騰應該也還是在國内,不會出國旅居的。”
齊林山将她摟進懷裡,問:“你為什麼總是各地跑呢?不會是因為熱愛吉普賽文化吧?”
蔡珍珍沉默片刻,道:“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我媽媽。哪裡有她的消息,我就會去哪裡。”
齊林山對此并不意外,因為他早在兩個月前就調查過了。但他還是問道:“那你之所以來北京,是因為你媽媽在這邊?”
“嗯,她曾經在石家莊火車站出現過。”蔡珍珍頓了頓,道,“不過也不完全是這個原因。你知道,我是一個沒有家的人,這種四處流浪的生活,會讓我覺得沒有家也不是一件壞事,反而是老天爺給了我一個享受自由人生的機會。天高任鳥飛,但大部分鳥兒還是要歸巢,所以大多數人的人生終究是有軌迹、有邊界的。而我不同,我可以真正地放飛自己,我的天空可以無邊無際……我越想越覺得,這也許也是命運的一種饋贈吧。既然如此,我應該珍惜。”
齊林山内心忽然湧上一個瘋狂、荒謬的念頭,使他心弦巨震,毫不猶豫地将這個念頭壓了下去。
良久後,他問道:“那如果你找到了你媽媽,想怎麼樣呢?”
蔡珍珍沉默片刻,道:“最初我的想法很簡單:找到她,帶她到奶奶和爸爸的墳前磕頭認錯——她不該在我們最需要她的時候離開,但後來,我漸漸覺得她可能有苦衷,甚至有可能是被拐走的,如果是那樣,事情就變得複雜了……我看過很多類似的報道,被拐賣的婦女,有的陷入疾病和困苦,幸運的人會在當地重建生活,開始新的人生……所以,我也不知道找到她以後應該怎樣做,總之,先找到再看看吧。”
“你把他的照片和身份信息給我,我幫你找。”齊林山道。
蔡珍珍擡頭,驚訝地看着他。
她頓了頓,說:“我很感激你的好意,但不用了。我已經報警,另外,也有專業的公益組織在幫忙找人。”
齊林山笑笑,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做法,多個人多條路,總是更好的。你都敞開心扉把壓箱底的秘密告訴我了,那麼作為你的男朋友,我明明有能力幫忙卻什麼也不做,豈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蔡珍珍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道:“不會說話就少說兩句!”
齊林山揉揉她的腦袋,道:“行行,我少說,多做。你盡快把照片和身份信息給我,我趕緊動起來。”
蔡珍珍想了想,問:“你打算怎麼弄?”
“當然是找毛利小五郎啊!”齊林山笑着說。見蔡珍珍還要再問,他将她摟緊了,道:“具體你就别問啦,等着驗收成果吧!”
過了一會兒,他收斂了笑意,道:“你說有公益組織在幫你找媽媽,秦峰就是那兒的吧?”
“啊?”蔡珍珍愣了一會兒才答,“是的。”
“這麼重要的隐私,你跟他說,不跟我說?”齊林山越說越不爽,忍不住質問道,“徐立之應該也不知道吧?難道在你心裡,秦峰比我跟徐立之還要親近?”
蔡珍珍擡起頭,較真道:“我跟秦峰就是因為找我媽媽的事認識的呀!不存在說我瞞着你們,卻特意告訴他。”
齊林山噗嗤一笑,擡手刮刮她的鼻梁:“逗你玩兒呢!”
蔡珍珍的表情仍未放松。她凝眉思索片刻,道:“我跟秦峰不可能了,我……”
恰在此時,齊林山手機響起。徐立之打來電話,問他們什麼時候到。
六點左右,兩人走進美術館。
正是閉館時間,稀稀拉拉幾個人正往外走。蔡珍珍在碩大的海報前停步,齊林山也駐足看去:徐立之的畫展主題為“Fall into”,譯為“墜入”。海報主畫面采用抽象的線條和色塊,組成不知所雲的畫面,給人的感覺也是混沌不明。
這就叫“畫如其人”,齊林山心想。
他給徐立之打了個電話,幾分鐘後,他走出來,身邊跟着個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女孩。徐立之向他們介紹,女孩叫喻清蕾,是他新聘的助理。
徐立之領着他們走進一個展廳。幾名工作人員正在做最後的布置,要展出的所有畫作已經就位。
“珍珍,你是不是第一次看我的畫?”徐立之笑着問。
蔡珍珍搖頭,笑道:“之前在網上看過不少。”
“是嗎?”徐立之挑眉,“我好像從來沒有在微博和朋友圈發過自己的畫。難不成,你還在網上搜我的名字?”
蔡珍珍頓時滿臉通紅,無言地點了頭。齊林山咬着牙,心裡不是滋味。雖然他百分百确定徐立之對蔡珍珍沒有意思,蔡珍珍也曾表示自己已經放下徐立之,可兩人這番對話卻令人不得不多想。
說話間,徐立之領着他們來到一副畫作前。
這幅畫約有三米寬、兩米高。畫布上紅橙藍紫等各種色彩淩亂地鋪陳交雜,中間穿插幾段意義不明的線條,齊林山看得頭都大了。蔡珍珍看了老半天,道:“你的畫好抽象,我看不太明白。”
“徐老師畫的确屬于抽象繪畫,确切地說,屬于抒情抽象,也叫熱抽象。”喻清蕾笑着解釋道,“不再描繪具象的事物,而是用無規律的純粹形式與色彩,來表達藝術家的情感與精神能量。觀衆也不必追求看懂畫作的主旨或者所謂的意義,而是可以根據個體的視角來感知它,産生不同的感受和思考。相當于在藝術家呈現的畫作基礎上,每一位觀衆都進行了一次再創作,甚至是多次的再創作,和藝術家一起完成作品。”
“哇,你這樣一解釋,我好像忽然明白了!”蔡珍珍由衷地說,“的确,我們都習慣用一套已知的理論和方法來解釋生活中的一切,但其實很多東西是無法用語言來解釋的,尤其是抽象藝術,隻可意會,不可言傳,隻需要用心感受就好了。”
“太棒了!”徐立之笑着沖她豎起大拇指,“你是所有外行觀衆裡,第一個主動提出不需要我解釋我在畫什麼的。你不知道,這些年我都被小山山嫌棄死了!”他委屈巴巴地看向齊林山,“他一看到我的畫,就指手畫腳的,逼問我到底想表達什麼,還說我可能在參與洗錢……”
剩下兩人不約而同地朝他看過來,齊林山抱起雙臂,道:“作為觀衆,我是不是有拒絕再創作的權力?”
蔡珍珍瞪他一眼,道:“那作為藝術家,也有拒絕被盤問的自由。你以後不要再煩立之了,更不可以說過分的話,知道嗎?”
齊林山睜大眼睛,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徐立之咯咯笑道:“幹得漂亮!珍珍,你可真威武!”
齊林山看看徐立之,又看看蔡珍珍,越看越生氣,趁自己還能忍住,拔腿就走。
他走到一個角落,回頭一看,蔡珍珍居然還在若無其事地跟徐立之說話。他頓時感到胸悶氣短——是了,蔡珍珍表面上說自己已經放下,實際上把徐立之看得比他重多了!這個女人,根本就口是心非!
他越想越覺得憤懑不平。
自己一門心思喜歡着蔡珍珍,喜歡得暈頭轉向,可她卻三心二意,一會兒徐立之,一會兒秦峰,有時還動不動招惹新的男人……
更過分的是,她還盤算着離開北京,一走了之,半秒鐘也沒想過為他停留……這個女人,根本就沒有心!還說什麼讓他去找她,等她離開北京,天高任鳥飛,誰知道會跟哪個男人雙宿雙栖?!更何況,她憑什麼笃定他會追随他,接受跟她異地戀?他又不是非她不可!
忽然,他感到眼眶一濕,頓時整個人僵住了。
他飛快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然而,新的眼淚又湧了出來。他又驚又急,又羞又氣,連忙轉身走向出口。這時,卻看見蔡珍珍朝他走過來。他吓得撒開腿,箭步沖了出去。
慌不擇路間看到衛生間的标識,他毫不猶豫地沖向男廁。
所幸廁所裡沒人。齊林山走到鏡前,看着鏡中眼眶紅紅、眼角濕潤的大男人,頓時羞憤欲死!
他用手捧了自來水,一下又一下地沖臉,好不容易情緒平複下來,額前、鬓角的頭發都濕透了。
當他走出衛生間時,蔡珍珍正在門邊等着。兩人對上視線,雙雙神色一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