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文件被翻到最後一頁,齊林山擡頭,道:
“你們調查完一通,結論呢?處置建議呢?”
辦公桌前的女人一臉淡然,不緊不慢地說:“結論已經有了,至于處置建議,我們給不了,即便給了也毫無用處。”在黑發、黑瞳和黑色連衣裙的襯托下,她那張冷白色的臉散發出一種冷硬的雕塑感。
“什麼意思?”齊林山不悅地問。
何之洲面不改色地看着他,道:“闵建龍的問題很嚴重,但您母親已經跟我打過招呼。”
齊林山放下手中文件:“那如果沒有外力幹預,你們調查小組給出的處置建議是什麼?”
“做這樣的假設恐怕沒有太大意義。”何之洲道,“站在企業決策者的角度,要考慮的因素很多,更何況這件事裡除了利弊,更有人情。至于是非對錯,好像并不重要。”
齊林山煩躁地扯了扯領帶。
何之洲眼底浮現一絲淡漠的笑意,像是看穿他心中所想,道:“沒有人可以幫你做決定。”
他不由得皺眉,道:“行了,你出去吧。”
“好。”何之洲微微一笑,臨走前,俯身從地上拎起一個紙袋,從裡頭掏出一個精美的盒子放到桌上,“我抽空去了趟上海,給你帶了黑巧克力。”
她走了以後,齊林山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他雖然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臨到要執行時,還是難免忐忑不安。
忽然手機響了起來,拿起一看,竟然是蔡珍珍打來的。他頓時喉頭一緊。
“我看到調查小組已經回來了。”蔡珍珍單刀直入地問,“有結果了嗎?”
齊林山感覺自己被一把小刀架在脖子上,持刀人正是自己的女友。他沉默片刻,道:“當面說吧。中午一起吃飯?”
他來到上次給她設接風宴的湘菜館,在包間裡等了一會兒,蔡珍珍才進來。
也許是因為今晚要去徐立之的畫展提前探展,她今天似乎刻意打扮了一番,少見地穿上了裙子,妝容也比平時考究些。齊林山早上接她時已經對此有些吃味,這會兒看到她,又想起這件事來。
他起身迎上去,抱了她好一會兒,才将她拉到身邊坐下,把菜單遞過去:“我點了你愛吃的春筍炒臘肉、血鴨,你再點幾個别的。”
“再來個青菜就行了,點多了吃不完,浪費。”蔡珍珍笑道,“你喜歡吃豌豆苗,就它吧。”
齊林山攤開菜單,道:“包間有低消,不點也是浪費。你再點幾個,吃不完咱打包,當晚飯吃。”說着摁響服務鈴,把服務員叫進來,追加了好幾道菜。
服務員走後,齊林山本想跟她說上幾句體己話,她卻正襟危坐,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顯然在等他主動開口。齊林山隻好收起多餘的心思,清了清嗓子,道:
“經過調查,二廠廠長闵建龍,确實存在周小敏舉報的問題。”
蔡珍珍頓時睜大眼睛,難掩激動地說:“證據确鑿嗎?”
齊林山點了頭,她緊接着又問道:“作為特别督查員,我可以看調查材料吧?”
齊林山皺眉,道:“材料還沒做完,先等等。”
“嗯。”蔡珍珍沉聲道,“那公司準備怎麼處置?”
齊林山撓撓頭:“你怎麼想?”
她想了想,道:“你先不要管我怎麼想。這件事,如果從捍衛社會公平正義和公序良俗,同時也是維護公司長遠發展的角度,你會怎麼處置?”
齊林山不禁苦笑。蔡珍珍這麼說,等于把他架在道德高地,逼他從嚴處置闵建龍。她一門心思追尋公平正義,卻不知闵建龍身後複雜的利益網絡和人情關系,更不會理解他的左右為難。
他不過有片刻的委屈和不甘,便被發現了。蔡珍珍皺起眉頭,道:“你是有什麼難處?”
“沒有沒有!”齊林山連忙解釋,“我隻是在考慮該怎麼治标治本,徹底清除工廠内部存在的頑瘴痼疾。”
蔡珍珍眼睛一亮:“對!就是要治标治本!”她激動地抓住他的手,“如果隻是開除一個廠長,但造成問題的根源還在,哪怕換個人坐上那個位置,今後可能還是會出現類似的問題。所以必須治标治本,從根子上杜絕類似問題!”
齊林山沒想到她反應如此強烈,不禁受寵若驚,道:“所以,關于怎麼治本,你有什麼想法?”
蔡珍珍顯然已經充分考慮過這個問題,立馬說道:“我有三點建議。第一,正所謂除惡務盡,除了帶頭的闵廠長之外,其它有過性欺騙、性騷擾行為的小組長和中高層,也要一并嚴懲。小敏在舉報信裡也說了,這樣的人廠裡有不少,必須連根拔了!”
她說得铿锵有力,齊林山聽完頭都大了。他摸着額頭,努力控制着表情,蔡珍珍看出他的不适,問:“怎麼了?你是覺得這樣大動幹戈不好,還是有别的什麼顧慮?”
齊林山擠出一抹微笑,道:“沒事,先聽你說完。”
蔡珍珍頓了頓,又說道:“第二,除了懲惡還要揚善。我覺得,要對這次勇敢舉報的受害者們進行公開表彰和鼓勵,這樣可以給其他人樹立榜樣效應,讓她們知道,今後遇到類似的問題一定要勇敢地站出來發聲!這也代表了公司的态度,不僅告訴大家我們反對和打擊什麼,也告訴大家我們認同和支持什麼,這樣一來廠裡的風氣才會朝更好的方向發展。否則,受害者一味忍耐、不敢聲張,豈不是助長了醜惡勢力的滋生發展?”
齊林山聽得腦殼痛,又聽到蔡珍珍繼續說道:“第三,設立一個監督委員會,讓工廠基層員工有一個更暢通的上訴通道,而不是像小敏這樣,還要千裡迢迢跑到北京來告狀。而且,這個委員會不僅是被動接受員工檢舉揭發,也要主動出擊,定期對工廠風氣進行摸底調查,嚴格防範類似問題再次發生!”
她噼裡啪啦地說完這一通,目光炯炯地注視着齊林山的眼睛,說道:“我知道面對這種成規模的組織亂象,要徹底整治是很難的,但是,我剛來公司那會兒就聽說過,你在公司治理方面一向有雷霆手腕,絕不姑息養奸!所以,我相信這次的問題,你一定能夠解決好!”
齊林山知道這頂高帽一旦戴上就再也摘不下來,可他還是沒能忍住誘惑,把腦袋湊過去,牢牢地戴上了。
“咱倆還是挺有默契的嘛。”他輕輕抓着她的手,道,“我跟你想的一樣,必須懲惡揚善,還要建立長效監督機制。”
蔡珍珍一臉高興,正要張口,齊林山忙不疊說道:“我會努力解決問題,但你要知道,公司不是我的一言堂。這件事牽涉太廣,而且涉及到廠長這種級别的人事變動,必然是需要過董事會的。”
蔡珍珍眼中笑意褪去,浮出失望和疑慮,齊林山不由得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信誓旦旦地說:“你要相信我,我跟你是同一戰線的。”
恰在此時,包廂門被敲響,服務員進來上菜。
這頓飯吃得很累,齊林山費了不少口舌,跟蔡珍珍解釋公司管理架構,又再三表明自己的立場,好不容易才把人給安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