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老夫人的墓遠在城外,天不亮出發,到地方時,晨曦正好破雲而出,普照大地。
山的另一端,乃是皇家陵寝,而霍老夫人得在此長眠,全托霍铮深得聖上寵眷之福。
蜿蜒上山,滿目碧野。
霍老夫人的陵墓便坐落在山脊之間。
踏過整潔光滑的石闆路,越過層層疊疊的石階,目的地伸手可及。
墓碑上镌刻着“故先妣霍氏麗娘之墓”幾個大字,除此以外,别無他迹。
宋知韻打雲舒懷裡接過來時預備好的果品香燭,按序陳列,霍铮也在旁默然擺放。
饒頭頂晴空萬裡,卻覺得陰霾密布,猶似有一張巨網從上落下,壓得人透不過氣。
祭品完備,宋知韻悄悄看霍铮的臉色——長睫之下,幽不見底,仿若一口古井。
喪母之痛,固無法感同身受,但靜靜陪伴仍可一試。
他不言,她不語。
風在天際航行,帶動漫山枝葉,來回搖曳。
這樣的靜谧,持續到孟康耐心耗盡之時。
“老站着也不是回事。将軍,還是加緊些祭拜吧。”孟康、霍铮兩個習慣風餐露宿的“武夫”哪怕幹耗一天都不要緊,然苦了宋知韻、雲舒主仆。出此一言,實在是替她們着想。
霍铮如夢初醒,側身向宋知韻遞來慚愧的注視。
“老夫人怕是也等不及了,光看着咱們大眼瞪小眼。”她呵呵笑着緩解尴尬。
霍铮一笑,攤開手掌,而後攏住她的手背,斂衽跪倒。
“阿娘,兒子帶她來見您了。對不住,耽擱了許久。”他舉起各自緊緊相連的手,朝石碑展示。
宋知韻遲疑半晌,道:“……老夫人,将軍他待我極好,日後我也會用心對他的。請您放心。”
思前想後,總覺得跟着喊“阿娘”拗口得很,仍以“老夫人”稱呼比較順意。
霍铮面上洋溢的淺笑有一瞬定格,不過極快便恢複如常,開始漫無目的地回憶兒時與母親的點點滴滴:“向您保證的,我辦到了,現在再沒人敢欺負我了,還有……”他從袖中倒出一對兒翡翠手镯,“外祖母留給您唯一的嫁妝,我贖回來了,依然和從前一樣。”
宋知韻屏息凝神聆聽着,眼眶微微發酸,趁他訴說得入神,偷偷抹了抹即将湧出眼角的淚珠。
今晨來此途中,霍铮坦白了一切。
從生父不仁,到生母含恨而終、繼母虐待,再到發憤投軍……曆經十年光景,終得出人頭地。
當中的苦難他幾乎一語帶過,無怨天尤人,僅道一句萬幸。
她問萬幸為何,他給出的答案是落向她的,深邃而悠久的視線。
那一刹那,她啞口無言,回應給他的是同樣悠遠的目光。
萬千思緒湧上心頭之際,手臂的皮膚印上一處冰涼,竟是霍铮視為珍寶的玉镯。
“阿娘臨終前,千萬叮囑我把它贖回,然後贈與未來的兒媳。”他目光如炬,話音悠揚。
镯子和手腕的尺寸剛好相合,如同量身定做一般。
每每心慌意亂,手腳總是不受控制,好比眼下,宋知韻正擺出一副将要取下镯子的架勢,婉拒的話随之而來:“不,你也說過,這是老夫人唯一的念想,我怎麼能據為己有。”
拆卸的動作被遏止在半空。
“你執意不收,是反悔了麼?”霍铮烏黑的瞳孔裡,暗流湧動。
這一問卻把她問懵了。
“反悔?我反悔什麼?”她眨眨眼,眼底鋪滿懷疑。
霍铮未給出确切的答案,隻是沉默,盯着她沉默。
被看得毛骨悚然,宋知韻莫名心虛,眼珠子咕噜噜轉動着,努力思索究竟哪裡惹了他不快。
兩方無聲交戰着,雲舒打算做那個不速之客,因好言相勸:“将軍,夫人,地上涼,有什麼話起來講也沒區别啊。”
孟□□鏽的腦筋因之活絡起來,他一不做二不休,上前去攙扶霍铮。
雲舒不甘落後,緊随其後,扶起自家主子。
蹭了兩人暗暗較勁的光,宋知韻得以自霍铮的審視中脫身。
“夫人好好戴着,不然母親泉下有知,會傷心的。”一同下山的路上,霍铮按住她的肩,無比認真道。
宋知韻心軟成了一灘水,笑着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