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手上纏了繃帶,拿餅不方便,就這樣用湯匙吃吧。”
雲桑盯着被甯策放到自己盤裡的髓餅小塊。
突厥人,也喜歡吃餅。
前世她跟固亞什在大漠流亡時,就成日吃各樣各式的餅,如今見着,隻覺想吐。
她取過湯匙,攪了攪豆粥,沒碰餅塊,半晌,試探問道:
“你怎麼……會跟兵船在一起?”
甯策道:“我的封邑魏郡水患頻繁,這些年治水,需要從上遊開始築壩,就難免會涉及浮梁和阆江一帶的水域。我素日閑散慣了,原倒也不太管這些,但前些日子築壩封江,上遊河床石壁露出了一段戰國石刻,引我興起,前去觀摩拓印,回程恰遇禹參軍的兵船,便随之一同東返了。”
他垂眸拭手,銅枝燈映着澹然俊秀的五官輪廓,看不出什麼情緒。
雲桑攪豆粥的動作,卻慢慢停了下來。
這時,一名仆從匆匆行至門外,向甯策禀道:
“殿下,江霧一直不散,宋旅率遣小的來問,底艙的書稿可要放進椒泥箱子裡防潮?”
甯策的目光從雲桑握匙的手上收回,站起身:
“我出去一下,你趁熱吃。”
雲桑颌首相送。
待甯策出了艙室,思緒飛馳缭亂。
之前江上偶遇,她心緒彷徨,也沒留意禹仲修自報的名号,适才再聞甯策口中的“禹參軍”三字,才陡然記起前世在宮裡曾聽人玩笑議論過,說昔日水師的小參軍一躍成了大周的水師都督,言及這人姓禹,許是承繼了大禹治水的福份。
彼時雲桑對前朝政事毫不關心,現下再回頭看,禹仲修升遷的時候,也正是甯策受命輔政、入主洛陽之際。
這些事,是巧合,還是……這禹仲修從一開始就投靠了甯策?
之前大霧中衣袖翩展的執弓身影,如今回想,極似甯策。他和禹仲修今夜出現在浮梁河上,跟他剛才有意打聽的那艘小舟的主人、還有浮梁山驟起的大火,到底,都有什麼關系?
*
甯策出了艙,沿階而下。
“讓鼎臣過來說話吧。”
他輕聲吩咐,越過藏書的底艙,徑直去到炊室。
炊室内,竈火還燃着。
甯策神色靜谧,走到櫥台前,緩緩縛袖。
不多時,穿着墨色水靠的宋鼎臣,躬身而入,跪地請罪:“請殿下責罰!”
甯策俯身從台下木桶中捉出了一條河魚,放到案闆上。鮮魚腮片翕張,劇烈甩動着魚尾。甯策修長的手指壓過魚眼,另一手執刀而落,不帶遲疑地刺進了腮下的心髒。
“錯不在你一人。”
他輕聲開口,手裡的刀沿着魚腹流暢劃開,帶出一串鮮紅血色汩湧:
“能活着回來,便是好的。”
鼎臣俯低更甚,額頭浸在腳下的積水間:
“屬下慚愧,馭下失利,若非郭七他們貿然行事,容六郎今夜不可能活着逃出浮梁山!”
甯策用刀刮出魚髒,取瓢沖水,在魚身上一刀刀劃出口子,待所有的工序完成,方才緩緩開口:
“人患不知其過,既知,則善。你是本王最為倚重之人,也正因如此,才需你知人善用,他日方能獨當一面。”
鼎臣胸腔起伏,伏地重重叩首,“是!”
“起來吧。”
“謝殿下。”
鼎臣應聲拜謝,站起身,擡眼見甯策執刀剜薄姜片,一點點裹入魚油,神态沉靜,行雲緻雅,仿佛焚香撫琴一般,一舉一動都透着閑适。
魚油姜片入鍋、燒熱,甯策又取河魚放入,緩緩問道:
“容大呢?”
鼎臣道:“容大公子之前認出容六郎的小舟、又聽到了永安郡主的那些話,就立刻帶人去了浮梁河上遊,還說要去搜浮梁山南的水域。”
甯策道:“一會兒去把他叫回來,阿梓的那些話,并不可信。”
“殿下的意思是……”
鼎臣驚疑望來,“郡主撒謊了?”
甯策沒答話,慢慢将煎得金黃的魚翻了個身。
别的事,或無定論,但雲桑去浮梁山南尋她二叔的話,一定是假。
若真擔心叔父,一見面就會請求援手,可由始至終,都沒聽她再提過那人一次。
兩年不見,她長大了,不僅僅是模樣,還有性情,竟叫他,有些看不穿了。
他取瓢取水,淅瀝澆入鍋中,熱氣滾湧而上,刹那彌漫視線。
腦海裡,似有久遠記憶浮現——
長安的夜雨,昏暗的地窖,滿身的鮮血,小小的她。
“求你,别丢下阿梓。”
“阿梓會聽話,什麼話都聽!阿梓什麼都沒看見,也什麼都不會說出去的!”
“我真的……也可以像樂安和小诩那樣,叫你哥哥嗎?”
“我不餓,也不愛吃魚,哥哥你吃吧!”
“長平哥哥,你别死……”
……
從前,她心思總都寫在臉上,撒謊都撒得讓人一眼看穿。
後來,那些送去玉瀛宮的貢宣、歙硯,逢年過節寄去他封邑的飛帖、梅箋,刻意隐去了姓名,字迹寫得歪斜,以為他就猜不出是誰的手筆。
如今見了面,回避得如此緊繃,是覺得他必定會記恨她為求自保的疏遠嗎?
甯策加鹽,撈魚,放在盤中,放了些面條到仍在沸煮的魚湯裡,再取來竹箸,慢慢将盤中的魚肉剔出。
這是樁細緻活兒,需要十足的耐心,一點兒魚刺都留不得。
鮮嫩的魚肉從之前劃開的口子上剔下,被反複查驗過,擺成片兒,撒上胡椒,整齊地排在盤上。
甯策把盤子放入加了熱碳的食槅,吩咐守在門口的侍從:
“送去給郡主,她手不方便,小心别讓食槅燙到。”
“是。”
侍從捧了食槅,退了出去。
甯策另取一碗,将魚湯裡的面撈入,推至鼎臣面前,自己踱至盥盤前淨手:
“忙了一夜,先吃點東西,吃完了再去把容大帶回來。”
鼎臣惶恐叩謝,捧了面,又禀道:
“對了殿下,之前容大公子還派了個人去略陽,說什麼要助殿下一臂之力、把握歸京的棋子和機會,也不知是不是他們南楚那邊說話的習慣,雲山霧罩,故作玄虛的,屬下追問,他又不再細說了。”
甯策執巾拭手,聞言動作微頓。
“他主動跟你提的?”
“是。”
鼎臣道:“殿下可知他是什麼意思?”
甯策垂眼,指尖隔着巾帕,輕緩摩挲一瞬。
半晌,“嗯”了聲,“他應該,是讓人去官驿透露了阿梓的行蹤。”
甯策松開巾帕,撂入盆中,垂目注視水面漾起的漣漪。
阿梓,就是自己需要把握的那顆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