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油的玻璃瓶很有重量,她掂着,幾分出神。
同桌在這時搡着她手肘,滿臉欲語還休的興奮:“哇塞,好正式的自我介紹。他看起來好像喜歡你。”
喜歡我?
舒意納悶。
然後納悶醒了。
這個姿勢睡得難受,渾身骨頭仿佛打碎重組。
舒意揉着後頸,試圖起身,膝上放着的筆記本滑落,鈍聲的回響驚回了她的理智。
是在處理工作的時候睡着,一看手機,因為低電量自動進入靜音模式,擠擠挨挨的……三十六通未接來電。
舒意大緻看了眼,既有周醫生,也有康黛和蔣艋。
她剛要回電,新一輪的來電阻止她按下回撥鍵的手指,沉默幾秒,她劃開,沒說話。
“終于接了。”那邊長長地、仿佛劫後餘生地歎了口氣:“我一直給你打電話,你在哪裡?”
夢裡那種啞然的感覺再次浮上心頭。
舒意抿了抿唇,說:“我在市一院。”
周津澈匆匆撈過車鑰匙的腳步一頓。
不确定地追問:“市一院?你……”
她極快地續上話,聲音幾分滞澀的啞:“我去超市買菜,明天打算炖湯,但是等了那麼久,買的肉可能都壞了。”
舒意低着頭,手指揉着喉部位置,暖氣裡待了太長時間,很難受。
坐直身,胡亂地拍開中控台。
想不明白,明明有那麼多台車,偏偏,這台車沒有放一瓶水。
難以遏制的負面情緒劈頭蓋臉地打來,她狼狽地彎着身,指尖扣着座椅,繃至蒼白。
周津澈安靜地聽着那端不大明顯的動靜,他關上門,修長指端按住電梯。
可是上來還要五六秒,他等不下去,轉身推開消防通道的大門,一步三跨地下到停車庫。
“不要哭,寶寶,我現在就來接你。”
他發動車子,單手倒車出線,一腳油門踩得雷厲風行,周津澈隻在乎她低落下去的情緒,不在乎今晚自己的駕駛證會被扣幾分。
第一萬次感慨買房在萬海豪庭的明智,因為他,也不想讓她等下去。
那種漫長的、無望的、一條路看不見盡頭的感覺,哪怕是一分一秒,他都不願意、不舍得、不可能讓她等下去。
停穩,沒費多大章程找到她的車。
她站在車側,纖細單薄的雙肩披着他的外套。
真的是跑過來的。
額發亂了,白大褂下面隻有一件襯衣。
因為找不到她,回家也顧不得換一身幹淨,開車将她常去的那幾個地方跑了一遍。
腳步聲慌亂,她怔然地擡起眼,後腰被扣着,壓入他同樣氣息冰冷的懷抱。
舒意反應了兩三秒,擡起手,慢慢地環住他的腰。
“對不起。”
道歉和親吻同時落下來,周津澈語氣不穩地解釋:“臨時加了一台手術,十一點多才結束。沒有提前和你講,是我不對。”
她聽着,低垂着眼搖頭,沒有責怪意思:“不用道歉,是我一時興起,應該提前給你發個信息。”
血液逐漸回流前的手掌冷得驚心,他不太敢直接捧起她的臉,但舒意一偏頭,自然而然地蹭上他清瘦修長的手指。
指尖一轉,她眼周皮膚很薄,所以他很小心翼翼、溫柔細緻地摁過她垂下的眼睫和眼尾。
泛着委屈潮氣。
本來是沒想掉眼淚的,她不是十六十七的小女生,既不内耗也不敏感,床下以外的場合做不來這種妹妹仔的舉動。
但是那個夢太真了。
真到她睜開眼,現實掀來的潮浪将她殘酷無情地拍在二十多歲的寒冷深夜。
不是因為自己,不是的,至少不完全是。
舒意心裡清楚。
她不高興,不是因為白白地等了幾個小時。
而是難免設身處地代入,眼前這個等了她将近十年的男人。
他應該有過很多求而不得的時刻。
在他們錯肩而過的場景,也許是晴天,也許是雨天,也許她剛走進雨中,身後有人空茫地撐起傘。
她的沉默替周津澈回答了情緒決堤的所有,他想了想,掌根輕輕地撐着她,那雙漂亮又安靜的眸子裡殘留濕重的恍惚。
周津澈心疼不已,盡量用客觀冷靜的語氣:“對不起,我之前向你保證過,不會讓你失去我的消息。今天手機充電線沒有插穩,我結束手術才發現沒電,想着你會在家裡……抱歉,都是我不好。我應該更專心一些。”
舒意覺得他的歉意真是好沒道理,她皺着眉,眼裡漾着單薄水光:“我不是怪你……周津澈,你搞錯了。我難過,是因為我想到你等我那麼多年。其實我偶爾也要回頭的,山頂的風景不一定勝過山腳下的風景。”
孩子氣的話。
周津澈疼惜地啄吻她唇角,含過她因為委屈而緊緊抿起的唇角,笑意溫潤:“不是的,你不能這樣理解,舒意,你也不可以怪在自己身上。”
他牽起她的手,吻着她細瘦筆直的骨節,尖銳鋒利的犬齒,在她無名指的位置留下一枚印記。
“我覺得,等待本身,是一場修行。很多時候,我不會帶着功利性和目的性看待一個問題,譬如你,我做盡了我能做的努力,制造了各種巧合和安排,但是——”
他苦澀又無奈地扯了下唇角:“人和人之間,是要講究緣分的。也許,在此之前,我和你的緣分是一中那個下着冷雨的傍晚,我貪心想要更多,卻也知道,路就到這裡了。但是往前走,再試一試,路途中見過了你的風景,在另一條你所不知道的時間線上參與了你的過往,站在山腳,也能看見山頂漂浮的金光流雲,舒意,如果非要定義一個瞬間,那麼所有與你有關的,足夠成為我對愛情的注解。”
因緣際會,雪泥鴻爪。
如果沒有今年秋雨的那一場重逢,周津澈或許會在某個不期而遇的場合,在心跳擂鼓交織和經年暗戀的沉默海嘯中,調動畢生演技,對她說一句“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後面不會再接任何故事了。
她聽完,眼淚掉得更兇。
手指無措地攥緊他的襯衣下擺,捏出不規整的折痕。
“别哭,别哭,我的寶貝。讓你難過都是我的不對。”
袖口凜冽幹燥的氣息擁住她,真奇怪,明明是忙了一整天,舒意從不覺得他身上的味道難聞,難道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她想起蔚女士很多年前跟她說的,如果有一天,她願意親吻睡在身側還沒有洗臉刷牙,甚至沾着眼屎、開口就是熏天熏地的口氣的男人,那麼這大半是真愛了。
彼時她還年輕,心浮氣躁,雖然向往愛情,卻絕對不想親吻一個有口氣的男人。
可是周醫生,無論昨夜鬧得多晚,第二天都能五點半起來。
晨跑、運動,做早餐,然後将她從床上抱起來,吻一吻她,再把牙膏和溫水放到她手邊的位置,再小的瑣事也有耐心親力親為。
她按着潮濕眼睫,悶着氣音:“我明白了,以後,我們誰都不許為這些事情道歉。deal?”
他淡淡笑應,勾過她的尾指,晃了晃:“deal。拉鈎上吊一百年,誰先道歉誰是小狗。”
想了想,在她耳邊,很輕地“汪”了一聲。
舒意立即瞪他。
周津澈打開車門,重新把她放回去,車裡面逸散着古怪腥臭的凍肉氣味,不好聞。
他思索一陣,安撫地揉了揉她的臉頰肉,單手扶着車頂,隻餘一截勁瘦窄腰在她眼底。
“開我的車回去,東西不能要了,你等我,找個垃圾桶扔掉。明天我休息了會把車開到附近的洗車店。”
他都安排好了,舒意自然也不說什麼。
她仰着臉,剛哭過的眼底留有糜豔的紅。
周津澈喉結微動,修長幹淨的指端銜着她唇角,低聲:“明天不炖排骨湯,給你熬老鴨湯怎麼樣?我媽最近給我快遞了幾隻走地鴨,農村散養的。”
最後一個問題皆大歡喜地解決。
舒意點頭,雙手環着他的腰,莫名其妙又順理成章地講:
“我愛你。”
他就笑,笑裡斂過了穿越艱難風雪的平靜與知足,還有千年萬年的鄭重:“嗯,聽見了。我更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