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想讓這群跟着我們一起出去的兄弟,完完整整地跟着我們回來。”
何珹沉默了。
他想起四年之前,他在山匪手裡救下祝儀的時候,祝儀身邊的仆人一個都沒活下來。
祝儀和自己一樣,因為山匪失去了最愛的人,所以後來那個孩子祈求留在他身邊,他便答應了。隻是不曾想,四年的相處并沒有讓他完全了解他。祝儀比他想象的更重感情。
這的确是祝儀會說出來的話。那個年輕的男人出身富貴,他不懼怕戰鬥,擁有不輸給天生的戰士的勇氣。但他極重感情,又非軍人出身,不能理解軍人那種靴刀誓死、死而無憾的信念感。他忍受不了身邊人的死去。
因為他重感情,所以哪怕自己沒有一點武藝,也依舊不管不顧地去給未婚妻報仇。因為重感情,所以在四年之後,依舊忘不掉當年沒能護住的仆人。
祝儀是今天這場戰役的副将,重新經曆一次四年前的際遇,這一次,他想把所有的人都帶回來。
趙瑛說:“這五百人中,我的箭術最好,我最适合打頭陣。隻要用火攻下土匪的望樓,讓他們失去高處防守的先機,我們的戰車就能長驅直入,再無人可擋。”
她伸出沒有受傷的左手,拉住了何珹的衣袖,“大公子,祝儀做到了。他帶領的士兵,這次沒有折損一人,完完整整地回來了。”
何珹垂下了一雙好看的眼,視線聚焦在趙瑛捉住他衣袖的手上。睫毛遮住了他的瞳仁,讓趙瑛看不清他的情緒。
半晌之後,他側頭說:“你們都出去。”
這是在驅趕房間裡的女仆。
趙瑛對織花和趙真點頭,“我吃飽了,剩下這些都拿走吧。”
二人才躬身退出房間,其她在屋裡侍奉的女仆也跟着退出去。
何珹起身走到趙瑛這邊挨着她坐下,拉起她受傷的右手放在自己腿上,拇指很輕的撫觸着手心裡沒有傷到的地方。
“是我的錯。”他說。
這也不至于是誰的錯,隻不過是觀念不同而已。設身處地來說,趙瑛完全能理解這個時代的上位者。他們對對下位者确實是藐視的,因為奴隸制社會的文明并不普及人人平等這種觀念,任何一個本土土著都認可階級不同,各有貴賤。
他們敬畏神靈,但并不敬畏生命。
他們甚至認為,死亡是奴仆最接近神靈的一刻,他們的靈魂去往另一個地方侍奉先祖的神靈,所以夏朝才如此信奉獻祭活人這種祭祀的形式,若不注重祭祀,就是不敬神明。
“這算什麼錯處?”趙瑛道。
何珹用木夾子夾起一塊幹淨的麻布,把藥液擦在她的傷口上,動作極緻溫柔。“我一直覺得,自己和祝儀的觀念一樣。”
趙瑛應和:“大公子向來待所有人都很寬厚。”
“為人君主者,應當仁慈、寬容,不可肆意剝奪平民的性命。犯下何種程度的罪責,就受到相同程度的懲罰。”何珹頓了一下,“但我卻忽略了我的仆人、我的部下。他們随時可能因為我的一個決定而受到傷害,或者付出生命。但他們并沒有犯任何過錯。”
何珹的個子很高,可是此刻他的頭低着,專心的上藥,趙瑛可以看到他柔順的頭發。
這樣的人,的确最适合成為下一任東攸侯。他的兩個兄弟相形見绌。
二公子何政的心思不在治國理政上,三公子何巡太容易沖動,但是大公子何珹溫和寬厚,富有同理心。如果他能成為未來的東攸侯,成為雄踞一方的諸侯,他的政治理念一定能讓治下的臣民得到安穩的生活,不懼他人侵犯。
細緻地清理過後,何珹沒有松手,而是握着趙瑛的手腕摩挲着。他的指腹柔軟,曾經執戟留下的老繭經過四年的保養已經退去,印證了他的備受寵愛與養尊處優。
這樣一個人,此刻在向她示好。
他沒有明說,也許在期待趙瑛能懂。
趙瑛不是戀愛腦,面對這樣的示好,她十分感動,但隻願意給出同等水平的回應。
她可以哄哄他讓他為她所用,但回饋不了感情。
“我請願剿匪,不是為了三公子,也不僅是想幫姜婵救回她的族人。”趙瑛柔聲說:“我是為了你。”
何珹詫異至極,甚至感到一陣的暈眩。他不可置信地低喃:“你說什麼?”
“我的家鄉,富饒美麗的海岱城,它需要一個心胸寬廣的主人。我希望治理這座城市的諸侯,是一個能把平民和奴隸看成人的君王。”
趙瑛的聲音很輕,柔情似水,一眼萬年。
嘴上說些好聽的話博得對方的感情,是孟夫人教給她的絕技。
“我希望那個人是你。”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