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那一刻停住了,周圍的景物同時煙消雲散,沒有了騎兵的隊伍、沒有了追趕的人群、沒有了青石的拱橋和河畔的洋房,她和他身處一大片無邊無際的黑暗裡。那一年的他多麼的年輕、多麼的意氣風發,她伸出手要抓住他,他近在咫尺,卻無動于衷地停在原地。
黑暗變成密不透風的繭,忽然将他裹挾住了。它們帶走了他心愛的白馬、剝去了他身上齊整的軍帽與軍裝,使他轉瞬間老去,變得形銷骨立、如同枯槁。她伸開雙臂撲向他,他于是向後退去,那隻由黑暗織成的繭越來越厚、越來越密,一寸寸蠶食他的身體。
“小秋。”在最後的時刻,他終于這樣喚道。他頭頂的棉帽還沒來得及補好,身上的外衣染了鮮血與髒污,眼鏡幾乎全碎了,隻剩半片玻璃在金絲鏡框上搖搖欲墜。老去的将軍望着她,和已經重複了無數次的告别一樣,帶着寬容的、釋然的、溫柔的笑容,向她點了點頭:“我走了。”
黑暗吞沒了他,随即變成深不見底的水,水帶來了巴黎、武漢、湘潭、全州、昆侖關、滇西、緬甸、印度、東北、北京的記憶,帶着所有一次又一次經曆又被遺忘的相遇、眼淚與别離,層層疊疊地湧向她。水開始變得冰冷刺骨,她掙紮遊動着尋找冰面的出口,懷中的白瓷小罐重若千鈞,帶着她緩緩沉向水底。黑暗散去了,記憶的河将她推上岸,她看見了過去曾經曆的成百上千個循環,看見了每個循環相同的結局。
“建楚——建楚——!!”
和過去的每一個循環一樣,邱清泉平靜地将阮靜秋拖出河水,擋住她伸向過往的一雙手臂。她哭得聲音嘶啞,趴在地上,仍斷斷續續喚着他戰友的姓名。他坐在她身旁,雙腳浸沒在河水裡,于是垂眸的時候也看到了德國、南京、昆侖關和陳官莊裡許多活着和死了的身影。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已哭得再流不出一滴淚了,阮靜秋手腳并用地爬向他,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角。
“我要救他,”她用破鑼似的嗓音一再重複道,“我該做什麼?我一定要救他。”
邱清泉注視着她,這話他同樣也已聽過無數回了。“我知道,”他歎道,“你每一次都這樣說,每一次回去時都說要打破循環,可隻要一從頭開始,你就會把在這裡看到的一切忘得一幹二淨。”他躺了下來,漫不經心地又說:“不如放棄吧,陪我在這裡做個自在閑人,怎麼樣?”
阮靜秋仍死死攥着他,瞪圓了眼睛說:“讓我再試一次,一次不行就再試一百次,一百次不行就一千次,我一定會找到打破循環的辦法。”
邱清泉又把目光向她身上投去。真奇怪啊,他心想——明明自己已看這個故事看得倒背如流、聽這些話語聽得要耳朵起繭,可每一次對上她這樣的目光,他最終又總是會像個老頭子那樣心軟地對她點點頭,說好吧你去吧,反正我會在這裡等你回來。以往他也曾經試過總結各種各樣的經驗教訓,試圖在一些關鍵節點為她提供力所能及的助力,可每當他想強行度過記憶的河流,非但時間線中的那個她會頭疼得幾近要暈死過去,他自己的靈魂也會跟着幾近消散。她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循環,而他也在日複一日的胡亂嘗試中變得越發衰弱,也許再過幾個循環,當她回到這裡時,他就要徹底身死魂消,變成這條河流裡的一個碎片。
因此,從這個循環開始,他就在思考着,思考着是否有哪一種可能性遭到了他們的忽視,哪一種辦法從未得到有效的嘗試。在這一片不見邊際的純白中,他顯然也毫無實踐論證的可能,但三十二年确實很長,足夠他想到了一種尚算邏輯自洽的辦法。
他于是說:“也許關鍵并不在于怎樣‘打破’,而是用什麼作為‘交換’。”
阮靜秋問:“什麼意思?”
邱清泉攤手道:“我瞎猜的。我隻是看了太多遍你們的故事,從這個故事中總結得出,假如這世上真的有老天爺或什麼類似的力量的話,維系一個循環的運轉所要考量的首要因素即是‘公平’。就好比,想要一樣東西長久地轉動下去,那麼它就很難是一個有棱有角、枝枝叉叉的産物,而最好是一個規則的球體。”
阮靜秋認真地聽着,露出似有所悟的神情。
邱清泉最後說:“要問究竟拿什麼來換,或是怎樣交換,我一時也想不清楚。但我覺得,這天王老子既然想要公平,那用來交換的就得是一件可以等價于生死的事情。”他轉向阮靜秋問:“你聽明白了沒有?”
阮靜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她不知道聽進去了幾成,也不知道自己明白了多少,但她一刻也不想等了。哪怕要忘掉一切,哪怕還要重新開始,她也想趕快回到那年的塞納河畔,快些再一次找到廖耀湘。在她再次踏入河水之前,邱清泉拉住她,笑道:“你這就要走,什麼時候才顧得上給我講講七十年後的那些好事情?”
阮靜秋停住腳步,回頭看向他。四十七歲的邱清泉再也不會變老了,盡管他死前的形容如此狼狽,四十六歲的阮靜秋此刻在他面前卻隻感到自己既羞愧又渺小。她該說什麼呢?那是個很好很好的時代,隻是早已離她遠去了。她低聲說:“對不起。”向他伸出了一隻手。
邱清泉笑起來,擡起一雙手掌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又彎起指節,擦去了她眼下的一點淚迹。“傻姑娘,”他說,“你要是就這樣回去,又把事情忘得一幹二淨了,哪還救得了他?”
阮靜秋往前邁了一步,一隻腳踏進了河水之中。“我不知道。”她回答,“也許永遠也沒有辦法,也許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一絲可能,就算你不同意,我也想再試試。”
邱清泉說:“不,我很同意。”他拉着她的手,也一同邁進了河水之中:“要改變一件已經發生的事情絕不容易,也不該是你自己一個人的事情。也許我能幫上你一點忙,也許三十二年後你再回來,我還會等在這裡。”
阮靜秋低頭看了一眼河水,他的身軀飄飄忽忽,在水中沒有倒影。她問他:“你為什麼——”
邱清泉不等她問完就回答:“就當是我在這裡待了太久,想活動活動筋骨,或者是我忽然大發善心,想看建楚某一天帶着你到我面前痛哭流涕地表達感激之情。”
河水緩慢地上漲,開始淹沒他們的膝蓋、雙腿、腰際。阮靜秋無暇再顧及其他了,她專注地望着流動的河水,心裡一遍又一遍地想道,隻要能讓廖耀湘活下去,要她用什麼來交換都可以,哪怕那個條件是自己的生命。循環無窮無盡,但隻要在心底記住這一點,她或許就能在時間線裡找到打破循環的機會。
邱清泉在她身旁默然肅立。河水上漲的速度越來越快,在即将淹沒他們兩人的前一瞬,有個念頭忽然在他心裡明晰了起來。帶着這個明晰的念頭,他久違地笑得開懷,心想,這次她應該不必從頭來過了——他拿自己的靈魂來換。